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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明天死了,会不会感到惋惜?

  我想起了那个有著两个小虎牙的女生。

  那个青涩的年代。

  十一点多的末班公车。



  手指还沾著画壁报留下的颜料。

  我坐在公车座位上闭目养神,公车颠簸地厉害,反正睡不著,索性子看著座位前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一些歪歪斜斜的字,写著谁爱谁,谁喜欢谁,其中有些还夹了一些脏话,还有不少的人留下电话。

  我学著那些歪斜的字,写上“江美晴喜欢刘宗毓。”

  从车窗上的倒影,我看见自己在傻笑。

  想想觉得愚蠢,又看了“江美晴喜欢刘宗毓”那些字一眼,把它涂掉。

  一时兴起,我抄下了所有的电话号码。



  然后高高兴兴地下了车。

  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一个一个地打。

  大部分的电话都是假的。

  有电信局、殡仪馆、甚至还有学校的电话,而绝大多数都是空号。

  “喂,你找那位?”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

  居然接通了,不是公司行号,是住家的电话,我一紧张,喀一声挂下电话。

  觉得很好玩。又再拨了一次。

  这一次我对著话筒唱起了歌。

  咿咿呀呀地唱。

  对方著著实实听完了整首歌。

  这次却是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喊著:“刘宗毓”。

  我认的出她的声音,她是江、美、晴。

  我用力挂上电话,心扑通扑通地跳。

  突然厌恶起和江美晴同班这件事,如果不是和她同班,我就不会认识她。如果不认识她,那么即使她听到了我怪异的歌唱也无所谓。

  偏偏我认识她,她是我同学。

  第二天醒来,想过各种逃课的方法。

  可是我毕竟什么也没做一切的一切都很烦。

  难熬的一天。

  教室里有冰箱的味道。

  而我变成一条冰冻的鱼。

  可是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我以为她会没有把它当笑话一样地说给同学听,一群女生会交头接耳,然后吱吱地笑。

  但是她没有,连小声和同学说话,任何一点可能引起我误会的低声说话都没有。

  我感受到她的善良,可是我没有跟她说谢谢,而且我也还没跟她说我其实真的喜欢她。 我心里一直挂记著这件事。

  高三的那年暑假,我终于在她家门口徘徊了二十三次后,按了她家的门铃,想跟她说谢谢。

  “我路过这里。”

  “喔,路过啊!”她浅浅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嗯。”

  “你找我有事吧?”

  “也没什么事。”

  随著她的目光,我突然发现我的手正捏著裤管搓揉,于是我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我爸妈在家,不能请你进来坐。”

  “没关系。”

  “你找我真的没事吗?”

  “我想跟你说谢谢。”

  “什么事啊!”

  “就是那件事,电话的那件事,你没告诉别人,不然我会很窘,嗯,总之,就是谢谢你。”

  “你很可爱,那又没什么!”

  我很可爱吗?我看著自己的脚。

  “嗯,就这样,谢谢,再见。”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僵硬地挥一挥手。

  我不知道自己会什么要挥手,我平常说再见时,是不挥手的,那样看起来像女生的动作。

  我究竟为什么要挥手,我也不明白,很多动作在我自己做完之后,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很难明白的。

  我想起来我还没跟她说我喜欢她。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站在门口。

  我又对她挥了挥手。

  她家的狮子狗跑出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脚边。

  她又笑了,她笑起来像狮子狗一样可爱。

  而清清的笑却像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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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隔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昨天发生的事好像一点都不真实。

  现在才五月阳光却异常的毒辣,我走向医院的门口,这是仁爱路上有名的癌症医院,白色坚硬的四栋建筑,冷森如冰窖。

  医院门口种的整排的椰子树依旧茂盛,苍翠的树影投在人行道上,斑驳。

  我抬头上望,天空湛蓝的出奇,几片云丝在远远的边际聊作点缀。

  这么好的天气,任何人都不应该将命浪费在医院之中。

  我想起隔壁病床的老先生,得的好像是胃癌,一股熟烂苹果的味道,不断地从他的口中呼出。从此苹果好像被亵渎过一样,我再也不愿吃它。

  坐在病床旁的孙子兴高采烈地讲著电话,正计划著烤肉,眉飞色舞的神情和躺在病床上的老先生成了荒谬的对比。

  以前我也想过癌症的种种,不过当时只是一份通识课程的报告而已。我记得我笃定地在结尾写上心得,如果我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末期,我一定会选择“安宁病房”有尊严的死去,不让医生在我身上插满无谓的管子,苟延残喘的存活。写完还为自己的见解得意一番。

  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真是天真的可以。事不关己时,一切都洒脱。

  那时知道的都不过是文字上的资料,写完报告后三天就忘了。

  可是如今任何人问我,我都可以背出一连串的药名。

  我还可以告诉你,副作用是是什么。

  我忽然有股想嚎啕大哭的冲动,我抱著椰子树,额头顶著树干,眼泪潸潸地流下。

  在癌症医院门口痛哭,应该也不是件怪事吧!想想于是更嚎啕大哭了起来。妈就只有我和哥这两个儿子,如今她就快要失去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自从爸离开之后,两个儿子就好像是她的一切,严格来说,不是两个儿子,是一个,老哥才是她的一切。

  而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她甚至对我没什么期待。

  老哥就比我优秀很多,可是相较之下,妈对他却是说不出的严格。

  我还记得小时后我和哥去学钢琴,我学了一个学期不想学了,妈咾叨了几句便作罢。倒是哥扎扎实实学了下来。

  那时我便发现我和哥是不同的。

  小学的时候,老师总要在学期结束时在联络簿上写上对小朋友的评语,但是事实上老师只会注意到特别调皮或是功课特别好的学生,对于那些平常没什么特异举动的小朋友,可能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乖巧懂事”,这就是老师给我的评语,我不太满意,好像在赞美女生一样,老妈却很高兴,她对我向来没什么期待,所以任何评语只要不是负面的,大概都会很高兴。 “呵……”是妈的笑声。

  自从癌症的阴影垄罩在我们家,家里气氛惨澹至极,现在却听到家里难得的笑声。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拿著钥匙的手搁在半空中,这声音,不会吧?

  我不知道清清来家里做什么?

  我希望她自己能够明白。

  我开了门进去。

  “你不是到医院去陪你哥吗?”妈狐疑地看著我。

  “我今天很累不想去。”

  “这孩子真是的。”

  “他大概很累吧!昨天开车送我去台中看一个朋友。”她很巧妙地把分手的那段省略。“那让我去医院照顾宗华好了。”

  “还是我去,你昨天才从台中回来。”

  结果妈去了医院,清清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妈几乎以医院为家,今天在家是为了把堆积如山的衣服洗一洗。

  可是我明知如此,我还是跑了回来。

  我赎罪似地把衣服全丢进洗衣机里。

  “喂,深色衣服不能和白色衣服一起洗。”清清在我背后大叫。

  “喔。”

  我把白色衣服从洗衣机捞出来,湿漉漉地都到洗衣栏里,衣服像梅干菜一样地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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