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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 §

  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麽。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後,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於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麽。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麽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麽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後天。大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麽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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