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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麽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我很讶异。

  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试时,竞争者相当多,我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心态,并不奢望能雀屏中选。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录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错了的心态,我回到电脑桌前,继续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辞职以後,我还是离不开老本行,从事的仍是跟文字有关的工作。

  我帮一些杂志或报纸写补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还算可以,偶尔我也接一些译稿或口译的工作,不过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没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赶的时候,我会到花莲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许多会说故事的原住民长老。由於他们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轻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语的人愈来愈少,口述的故事无法在现代社会里薪传,唯一流传的方法只有透过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辈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们无法自己将故事记录下来。雅各计画要组织一个部落性质的文化委员会,澜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过国民教育,也懂他们的母语,我目前在他的协助下做一些记录和资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们热情的款待。

  过去半年,一个月中,我大概就会有十天的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时候我会跟雅各借车,一个人开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听潮声、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时候我看著看著,会不小心忘了时间。涨潮时,海水先漫到脚遑,我躺在沙滩上,心里一直存在著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躺著吧,不要起来,让湖水将我带进海里。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总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时就往回走,我常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够勇敢。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第一套关於他们部落的祖先、神话故事以及史诗已经付梓。

  澜沙上个礼拜来台北看我时,送来了一套,现在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他说现在花莲政府有意要编列经费,跟当地大学联合成立一个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连串的计画要进行,他是其中一个重要计画的主持人,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帮助工作室运作,当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绝了。

  听到我的拒绝,他一脸忧郁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大笑出声,说:「我没有『总是』拒绝你,你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上台北来,我就会好好地招待你一顿晚饭。」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麽?」

  我带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国餐厅。

  他却抱怨说:「我宁愿吃你煮的家常菜。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盘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价格却是天价。」

  我品尝著鹅肝酱和奶局蜗牛,笑说:「很抱歉了,我的厨艺不仅不及格,还是负分,我不想毁了我那个装饰用的厨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认为你不会想吃冷冻食物。」那是我唯一会弄的东西,因为只需要加热。

  「你知道我会很乐意为你下厨。」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澜沙从不掩饰他的感情。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看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他横过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亚树,你得面对现实,人不能老是沉浸於过去。」

  过去……我有什麽过去?与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对失恋的事实,然而当我终於有办法面对时,却从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爱我。这种爱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爱我,但是他对我没有信心。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信任他所爱的人,只愿意分享快乐,而不愿意分担痛苦,那麽这样的爱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远禁不起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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