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错!」
还是这么骄慢,连最起码的一个口头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头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兴致,便平躺着闭目养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牵扯在一起,总要小心伺候,关系如层层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实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着什么会哗哗碎一地。
怪异的是他吧,对于绅士淑女的诸套礼节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聪明了,渐渐就无法忍受其中的虚伪假象。
为不受限于家族带来的种种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弃私立学校校长老师们不断挽留的优待直升,自愿考入公立学校,每日拎着饭盒挤公车,混入士农工商各阶层,去感受烟尘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爷爷十分支持,连升大学也同意他留在台湾,不循堂哥们出国的惯例。
「政府迁台都十三年了,我们应该信任台湾的基础教育,瞧御浩不是很优秀吗?」爷爷总说。
但愿这次受伤,不影响即将来到的重要考试,他不能让爷爷失望。
病房内的气氛愈来愈沉闷,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远处几声滴滴答答。
蓦地,有人以不太标准的国语嚷说:
「啊!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没忘记我阿春吧?四年没见了都长那么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裤的中年妇人,正以粗糙的双手亲昵地挤拉李蕾细白的膀臂。他暗数着秒等骄慢的三小姐发火骂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嫌弃挣脱,还露出笑容喊一声「阿春嫂」。
那笑带着明显的真诚,使李蕾瓜子脸和杏眼儿都像蒙一层蜜似的恬亮起来。
哦,这洋娃娃还有感情呀?
阿春兴奋到无法自己,叨絮不停说: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长家帮忙,有时会在菜市场碰见阿娥,说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个女儿喽……我几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妈妈和姊姊生气……最记得妳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五、六岁扎着两条小辫子,整天坐在厨房门口跟我讨东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欢喜呀,要不然再过几年走在马路上都不认识了!」
此时门外出现一位黝黑壮实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来:「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两人常在学校走廊相遇,也打过几场篮球,是功课不错的本省人,但因属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团中活跃着。
「小小姐还记得文煌吗?我大儿子。」阿春抓着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说:「他去过妳家几次,妳还送过他一大袋弹珠和几本故事书,他都还留着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确有个爱看书的男生常留连在她的书架前。那些美国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从架子上失踪,大约都与他借而不还有关,她从未费心追究,反正书还很多,少几本亦无差。
廖文煌神情颇为尴尬,向李蕾轻点个头,再对头裹纱布的御浩说:
「你怎么受伤了?很严重吗?」
「去撞到……呃,花架,情况还好。」这理由讲了都有点心虚,御浩苦笑两声。「就怕这一撞,把脑袋里念的书全撞掉,七月联招榜上无名就惨了!」
「凭你的实力绝没问题,即使蒙着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说。
「谢谢你的打气,还剩一个多月,我们彼此加油吧!」御浩礼貌说。
阿春又不舍地挨着李蕾聊以前种种,直到医生进来说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轮车走在依然湿漉漉的马路上,御浩好奇问:
「阿春嫂在妳家帮过佣吗?没想到妳对佣人还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着他--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妳对人友善过,以为妳是爱发小姐脾气的人。」
「阿春嫂真心对我好,我当然对她好。」她又补上一句:「对我不好的人,我当然不友善。」
「那……我有对妳不好过吗?把我打个半死,又认为我活该,连丝毫歉意都没有,这好像有点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过妳吗?」他一本正经问。
车内两人距离又很近了,恰恰一盏路灯照进来,让她及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惹逗光芒,向来老成持重的他也会开玩笑吗?
御浩确实是开玩笑的,由她对阿春嫂的态度,看来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尝试说:
「如果妳肯说对不起,我就对外宣称这头上的伤是我自己撞的,怎么样?」
「随便你怎么讲,我不在乎!」她脸突兀转开。
御浩全然不知这小女生对他怀有复杂的心思,只觉得李蕾情绪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虽然他家也有个十六岁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没有这般难以捉摸,彷佛心里住着不同的人,转身就可换张脸。
她现在才十四岁,已有五秒钟换表情的功力,长大后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称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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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里取鞋归来的李蒨看见地板的血迹和混乱,以为妹妹遭遇到什么不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冲去拨号报警时,佑钧打电话来,询问御浩在书房念书的情况。
李蒨一时心情起伏太大,脑筋转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们怎么把餐厅弄得像血腥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人又在何处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门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轮车经过,都要向前多看两眼。
总算有车子停在九号门口,先下来的是一切如常仍穿着早上白绣花领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边则是头包厚厚纱布?白衬衫沾血的御浩。
「怎么了?我起码急老有十岁了,我的御浩少爷,你的伤是哪里来的?」李蒨在灯下看他的额头,并焦虑地问。
李蕾一旁竖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后紧绞着,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若他实话实说,害她掉入地狱般的生活,她会恨他一辈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亏小蕾及时回家,送我到医院包扎,现在没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揽负全责,把事情单纯化。
虽然他的「幸亏」二字听想来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松,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哈!她赢了--她当然不会想到是御浩敦厚个性使然,不是因为她。
李蒨由餐馆叫来猪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补血补气,冉请王府司机来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学,两人都没再见面。
不曾关心过联招的李蕾,这年仔细看了放榜名单,确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学校科系才松一口气,至少没打笨他。
也发现,那个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学。
花架打人事件后李蕾有了小小的改变,她对学校课业突然用功起来了,虽然成绩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时排名还不错,另外还央求找老师学西画--因为小女生的心警觉到了,御浩这么聪明优秀,她也不能看来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这些少女岁月,有如活在漂亮画片中锦衣玉食且无忧无虑。
但「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愈是耀眼的美丽,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愈大。
第三章
雪往北方融退。
天地脱去掩覆的白色外衣,太阳试图穿透厚厚云层,但多半时候仍是阴凄寒冷,生命的这一季冬天似乎特别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