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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在前方、五个马身远的博穆听若罔闻,不理会爱女的要求。自从一行人离开雅克萨,宝吟将这几句话时时刻刻挂在嘴上,他已经能抓到应对的窍门。

  当身处军营时,宝吟像个新入伍的小兵,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十分听从阿玛的命令,不敢随便造次。但是才出得辕门,她就如同一匹脱缰野马般难驯,搞得几个大男人头皮发麻。

  马车已经是博穆最后的希望,只求能将爱女的行动限制住,省得大人们像陀螺似地团团转。

  果然,得不到回应之后,宝吟便乖乖地缩回车厢内,博穆这才松了口气。瞧适才女儿的大半身子伸出,只消手一滑,他含辛茹苦养育六年的一条小命,便可能成了车下亡魂,怎不令他捏把冷汗!



  有了前车之鉴,他当下决定,今晚打尖之后,非得将车窗缩小,让她再也无法拿生命开玩笑。

  这三年来,博穆不止一次思及,当年若将宝吟托付慈宁宫抚育,是否较为妥切,亦不必为了她至今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礼教仪态而烦恼;但是每每瞧见她纯真无邪的睡容,与俏皮的撒娇,所有的忧虑霎时一扫而空,并不后悔父女俩在前线的生活。

  “阿玛,你瞧,我可以做到。”宝吟兴奋地呼唤,吸引众人的注意。

  微微回过头去,眼中所见到的影像令博穆狠狠地倒抽一口寒气,所有的欣喜安慰顿时烟消云散。

  只见宝吟足蹬花盆鞋,双足一前一后踩在车辕上,小小的身子随马儿拖行马车的律动上下摆动,双臂向两旁伸直维持平衡。

  至此,博穆的怒火狂燃,决定不再姑息女儿的胡闹。他掉转马头行至她身旁,以洪亮的声音大吼。



  所幸宝吟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因此失去平衡,仍是稳当地站着,唇边绽放一抹得意的笑容,好像是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创举。

  “瞧我,我是不是很厉害?”宝吟急着争取一点赞美。

  博穆早已放弃地在心头数数儿,以期冷静与自制会一点一滴把由四处飞散的魂魄拉回。

  女儿长到六岁半,他不否认曾有动手打她的冲动,次数之多令他自己汗颜,但是他更明白真要付诸行动,他会宁可一刀杀了自己来得痛快,即使宝吟真的讨打。

  可是这个纪录要保持下去已然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带兵杀敌与之相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为了怕克制不住动手打她,博穆手臂往左一伸,将那玩命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儿一把揪住,令她坐在身前,忙苦思该如何训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儿。

  宝吟玩命的把戏终告结束,克善、阿古那、左尼图及倪忍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四人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依礼他们见了她得尊称“格格”,但是她却是亲昵地喊他们一声“叔叔”,像一家人似地缠着他们。

  只是这六年,尤其是征战西北的那三年下来,他们怀疑被她吓掉的魂是否有回来的一天。

  听着那有志一同的重重叹息,博穆深觉心有戚戚焉,但是他又能如何,女儿今天会如此无法无天是自个儿宠溺的后果,怨不得人。

  “宝吟。”他决定今天非在那颗精明的小脑袋中填入些常识、仪规,令她收敛起野性。

  不必用眼睛看,宝吟也明白阿玛现下一定是横眉竖眼,准备给她一顿排头。虽然在知识上无法以言词辩它个曲歪成正,她也明白不能去硬碰硬,否则又有一堆四书五经得背。她难得有机会坐上马背,享受风驰电掣的速度——虽然眼下只能说是散步,但是只要轻风拂面,又有青山麦田可观看,她愿意和阿玛耍赖皮。

  “离营前阿玛交代过的话,你已经忘光了吗?”博穆不再被动地等待反应,改以主动出击。

  “女儿不敢忘,不过阿玛指的是哪一段?”宝吟以童稚的声音说着古板的用词。

  耳朵听着老气横秋的说法,博穆再一次怀疑自己在哪一个环节教错了孩子。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穿着每一季由宫中带来的宫装旗袍,配上一双绣着流水波纹鞋面的花盆鞋,装扮上是不伦不类,可她那粉雕玉琢的脸庞,红润的樱桃小口,圆眸弯眉活脱脱是个大妞儿,他该心满意足了。

  “此行回京你得进宫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所以阿玛要求在路途中你得学习宫廷礼仪的应对进退,可是现下你只是站着都还不行,要如何进宫?”

  “一定得进宫去吗?”宝吟无法理解事情有多么重要。“我只要阿玛。”

  见女儿这么黏自己,博穆自然大感快慰,只可惜快慰的时间不久,弹指即逝。

  “万一阿玛短时间内不带兵,咱们父女俩就得生活在京城中,平日你自是可以躲在襄王府谁也不见,但是太皇太后懿旨一下,你就得进宫去请安,甚至留你在慈宁宫中留宿,若是行止失当闯下祸,阿玛想救你也难。”博穆语重心长地规劝。

  生活在高墙深苑的紫禁城,他可以肯定他最有资格这么说。当初根本没人将他看在眼中,只当他是个纨挎子弟,是根朽木,恨不得他消失在世界上,省得浪费了食粮。那种低人一等的日子,他不愿令宝吟重蹈覆辙。

  但是宝吟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明了大人的用心良苦,仍不知好歹地大摇小脑袋瓜子,小嘴不停地嚷着:“不依、不依。”

  这会是一桩艰苦的差事。博穆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放弃的权利。

  太阳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好像嫌她不够凄苦,大剌剌地张大火伞,烤着大地与她。

  明亭香撇过脸闪躲阳光,伸出肿胀的舌头舔过干裂的双唇。对于不知多久之前消失的阴影怀念着,却是再也找不到力气去寻找另外一片阴凉之地,她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离家逃婚的勇气,是否也像影子一样,被太阳给烤干了。

  她知道在阿玛病倒后,家中的景况已是大不如前,仆佣辞退了一大半,收藏的古董、字画少了几项,日子还过得下去,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她却没有料到,家里的财富早被三个哥哥挥霍殆尽,还欠下一屁股债,城里首屈一指的歌楼酒肆,将他们列为拒绝往来户,八大胡同里的勾栏院更是不让他们踏进一步。

  但她若以为如此这般便能阻止哥哥们挥霍,那她肯定是昨天才出生,她也宁可是昨天才出生,起码被他们出卖时不会如此义愤填膺。

  两个姐姐嫁得早是她们幸运,不必成为兄长们为筹措冶游经费的商品。

  当二哥告诉她即将出阁的消息,甚至还要她感谢他找到了一个不收嫁奁的婆家。对此,明亭香表达了十二万分的谢意——用二根绣花针扎在二哥的手背上。

  在未天黑前,她做下了决定,一颗芳心只悬在博穆身上,虽然对方一无所知,但是她决计是不肯被卖,既然如此,只有逃婚一途。

  找了条破旧的包袱巾,包了几件朴素的衣裳,在无人阻止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幸亏兄长们并无派守卫看守她,否则早让他们强押上花轿。

  但是忙中有错,她竟然忘了多带点银两,包袱里的几两银子,再省吃俭用也有耗尽的时候。即使愿意做点活求温饱,但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不啻是缘木求鱼。

  此刻命悬一线间,明亭香早已不在乎生死,若不幸曝尸荒野也是自己的抉择。只是在意识逐渐向黑暗投降之际,她尚对上天祈求,希望此行目的能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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