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窗,望著那一桌桌酒足饭饱、神采飞扬的男女老幼,席薇若不禁有些迷惘。
“你在看什么?”他循著她目光瞧去。
“台湾人现在连除夕夜都在饭店围炉吗?”她问。
“好像是。我也很久没回来了,不太清楚,不过,前阵子倒是注意到不少都会饭店都推出除夕夜围炉方案,看样子在饭店围炉的确是个趋势。”
“出差住饭店、度假住饭店、婚宴寿宴在饭店办、研讨会到饭店开、吃饭喝下午茶到饭店,现在连除夕夜也到饭店围炉……”席薇若顿了顿,语气惘然,“现代人还有什么事不能在饭店做呢?”
“所以才有人说,饭店里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生缩影。”
“是吗?”
听出她低落的语气,庄意森稍稍捏了捏她掌心。
她扬起眸,“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饭店。”
“我知道。”他淡应。
转过头,她看著那些在饭店里笑闹玩乐的人们,“为什么他们那么开心?”
“让每个客人开心,不就是我们饭店人的职责吗?”他低声道。
她不语,半晌,忽地回眸望他,“你不恨吗?”
他一愣,“恨?”
“在你还小的时候,你父亲就在各大国际饭店工作,一年几乎回不了台湾一次,不是吗?难道你不会因此憎恨饭店吗?”
“我──”
“告诉我,你不会因此讨厌饭店、因此怨你父亲吗?为什么他只顾工作,只顾饭店的客人,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家人?”她紧盯著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难道你不是因为这样才坚持到美国餐厅端盘子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你父亲,所以才立志到饭店工作吧?”
仿佛轰天落雷击中了庄意森,他愕然迎视那双在黑夜里格外璀亮的明眸。
多年来,他一直恍恍惚惚,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却又弄不清──可现在,他却有恍然大悟之感。
恤所追寻的、所执著的,是否就在面前……
庄意森深思地望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饭店?”
“这里……就是你妈她们说的城市光廊吗?”她转开话题。
还是不肯对他敞开心房啊。他悄然叹息,随著她调转目光,看向眼前以五颜六色的灯光妆点出的夜景。
倾泻霓虹的水池,金粉光亮的石板墙面,几座强化玻璃打造的小型平台,以及围绕在树丛与灯影间的露天咖啡座。
在气温仅有十几度的冬季夜晚,这里,却是一片缤纷浪漫。
“很不错的地方。”席薇若赞叹。
“比起我们的饭店还差一大截呢。”庄意森难得张狂。
她扬眉,奇特地瞥他一眼。
“我们”的饭店!这霸道又亲匿的专属用词牵动了她的心,她感觉脊髓一颤,全身窜过忽冷忽热的血流。
“我们”的饭店──意思是,落月庄是属于她与他的,属于他们俩的温泉饭店。
他真的这么喜欢落月庄吗?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落月庄吗?”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他沉声问。
“……只是一家饭店而已。”
“可却是你一手打造、看著它逐日茁壮的饭店,难道对你而言,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能有什么意义?”她别扭地别过头,“还不就……这样。”
“薇若!”他转过她脸庞,不许她逃避,“我要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装傻。
“你懂的。”他说得坚定。
他真那么想知道吗?真那么想逼出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吗?好,可以!
“上去跳舞。”她扬手,指向一座高起的玻璃平台。
“什么?”他一愣,顺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周遭的人群正随著逐渐高昂的音乐往彩光四射的玻璃平台集中,一面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他们要做什么?”还没回过神,一个抓著麦克风的男人忽然跳至他俩面前。
“小姐,你跟这位先生是情侣吗?要不要一起上来参加比赛?你们两个很登对哦。”
“什么比赛?”庄意森防备地瞪著几架在附近出没的摄影机。
“PARA PARA舞大赛。”
PARA PARA?庄意森往台上瞥去,看见十数个装扮怪异的年轻人正摇手晃脚,跳起宛如带动唱的舞蹈来。
愚蠢!庄意森嘴角一抽,望向席薇若,惊觉她的眼眸竟闪闪生光。
不会吧?才刚掠过不祥的预感,便听见她挑衅的娇嗓扬起──
“你真那么想知道的话就上去跳,如果能得名,我就告诉你。”
“别闹了,薇若。”他根本不会这劳什子PARA PARA舞啊!
“除非你不想听故事。”
他当然想听!“可这到底是什么舞?是青少年跳的那种街舞吗?”
“没那么难,很简单的。”樱唇抿著淘气的笑,“像这样摆摆手就行了。”一面说一面比画。
愚蠢的动作,可她做起来却韵律感十足。
他叹气,“饶了我吧,薇若。”
“那好吧,我们走。”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拉回,“你真要我跳?”
“不错。”她神气地扬起下颔。
他深深看她,“好,我跳。”
一咬牙,他接下战帖,几个跨步跳上台,勉强自己跟著人群笨拙地摆动身体。
干脆的反应令席薇若一阵惊愕,愣愣站在原地看著台上的他。他夹在一群青少年当中,学他们以各种奇怪的招式舞动双手。
“欧吉桑!跳得不错哦。”几个围观的年轻人笑弯了腰,戏谑地吹口哨。
欧吉桑?庄意森脸色一变,年方三十,英俊挺拔的他,在这群小鬼眼中居然成了“欧吉桑”?
他一阵尴尬,脸庞泛上淡红,不知所措地僵立原地。
哦,老天!见他这副模样,席薇若嘴角咧开,怎么也压抑不住笑意。
这辈子他大概不曾这么丢脸过吧?
“节奏!意森。”她将手圈放在唇前,朝台上大喊,“要有节奏感啊!”
庄意森回她一记屈辱且愤慨的眼神。
她更加乐不可支,索性也跳上台,“你看我,学我的动作。”
他照做,一、二、三、四,左右敬礼,五、六、七、八,上下摇手……他很认真地跳,僵硬的身躯却摇动出怪异的姿态。
她狂笑。
“笑什么?”他在音乐声中吼她,“我很认真耶。”
“我知道、知道你很认真。”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因为他很认真,她才觉得特别好笑──这男人一点舞蹈细胞都没有。
可即使如此,他仍然不顾面子陪著她跳,一板一眼地模仿她每一个动作。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吗?还是,恤真的那么想听她的故事?真那么想了解她?
内心有某处坍落了,她忽地停下舞步,伸手抚住紧紧揪扯的胸口,那里好酸,又好甜……
“姊姊!漂亮姊姊!为什么停下来了?”几个青少年喊道,眼中透著仰慕,“你跳得很赞耶!”
漂亮姊姊?庄意森脸色再度一青。为什么她是“漂亮姊姊”,他却是“欧吉桑”?他的外表真有那么老气吗?
哀怨的神情落入席薇若眼底,惹得她又是噗哧一笑,一颗心逐渐融化。
“……从前有个小女孩,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跟著妈妈住在饭店里。”
“什么?”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庄意森一怔。
她瞪他,“你不是要听故事吗?我开始讲了。”
“哦。”他恍然大悟。
“给我好好听著!”她一面旋动著双手,一面喘气继续,“她们住在台湾、在美国、在世界各地的五星级饭店里,只为了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