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载上帽子,无言地瞪著握在手中的油漆刷。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会在礼拜天一早硬生生将一个男人从床上挖起,强迫他来这座老人安养中心当油漆工。
「干嘛啦?」她拿肩臂推了推他,「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情愿哦。」
他不语。
「好嘛,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顶多下次做你最爱的牛肉馅饼给你吃罗。」她双手合十,再度耍起无赖,「帮个忙啦。我已经答应这些老人家会请来一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帮他们把这问交谊厅粉刷得漂漂亮亮--你不会让我这个他们最尊敬的医生下不了台吧?」
了不起的艺术家?最尊敬的医生?
她究竟是往他脸上贴金?还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真拿你没办法。」他叹息。「你说吧,要怎么漆。」
「这个当然要问你罗。」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指了指地上五彩缤纷的油漆料与喷漆罐。「各种颜色都有,随你这位大设计师高兴怎么创作都行。」
要他创作?她难道不知道吗?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帮人设计过房子了。
他眼色一沈。「我没意见,随便什么颜色都好。」
「真的没意见?」她眨眨眼。
他不耐地点头。
她深深望他一眼,眸光深邃,不知想些什么。数秒后,她耸耸肩,菱唇淘气一扬。「好吧,既然你没意见的话,那我先来好了。」
他没答腔,背靠著墙,双手环抱胸前,一副等著看好戏的姿态。
她朝他扮了个鬼脸,灵动的眼珠一转,拾起地上一罐水蓝色喷漆罐,食指点著下颔,煞有其事地端详了白色墙面好一会儿,忽地举高手臂。
刷、刷、刷,一阵痛快淋漓的疾喷,墙面立刻漫开一片颜色深浅不一的蓝。
他惊愕地瞪她,只见她换了一罐橙色喷漆,又是一阵肆意狂喷。
「你搞什么?」
她没回答,朝他鬼鬼一笑后,拿起另一罐紫色喷漆,恣意挥洒。
「你别太乱来!」实在看不下去,沈修篁终於忍不住出声喝止。
再放任她这么随便乱喷,这面墙很快便会成为惨不忍睹的调色盘了。
他拉下她挥动的手臂,强迫她停止动作。
「讨厌!别妨碍我啦,人家好不容易有创作灵感耶。」她挣扎。
他嗤笑,她居然有脸称这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为「创作灵感」?
「算我求你,别玩了。到时那些老人家进来看到心脏病发,我可不负责。」
「那当然,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负责?」她微笑粲然,「该负责的是我啊。」
「你知道就好。」他横扫她一眼,「还不停止造孽?你真想害那些老人吐血?」
「你居然把我精心的创作称为『造孽』?」她镇睨他,颇感委屈似地,「你仔细看看,人家才不是随便乱画呢,这可是一幅黄昏夕照图呢。」
黄昏夕照?沈修篁挑眉,湛眸一转,认真审视起墙面--夹杂著蓝、橙、紫三色,清淡朦胧的色彩确实有点晚霞味道。但,构图太糟了,颜色的亮度彩度也不够细腻,话说得虽然好听,可归根究底也只是一时的胡闹恶搞。
而且在老人安养中心的交谊厅画「黄昏」,她是存心气死那些垂暮长者吗?
他白她一眼,「还是我来吧。」
他蹲下身,找了个空盆当调色盘,将几种不同色的油漆混在一起,融出一种以米黄为主调,看来温暖厚实的颜色。
「就是这个颜色。」他将油漆刷交给她,「涂吧。」
「遵命!」她调皮地行了个举手礼,转身就预备爬上工作梯。
「高的地方我来吧。」他阻止她,「你从下面开始刷,记得涂均匀一点,别凹凸不平的。」
「是!」她笑著点头,找了个合适的角落便开始动作。
他望著她开怀的倩影,一时间。胸瞠滚过某种异样的滋味。好片刻,他才爬上工作梯,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专心粉刷墙面。
「……喂,你想不想去看一出舞台剧?」清脆的声嗓从他身下飘来。
「什么舞台剧?」
「果陀剧场的『Art』。」
「『Art』?」
「听说是一个法国女剧作家的作品改编的。」韩恋梅解释,「故事是说金士杰买了一幅画,结果引出李立群、顾宝明不同的看法,三个好友的友谊因此产生矛盾,」
「听起来很有趣。」他淡淡评论,「是什么样一幅画?」
「白色的画。」
「白色?」沈修篁微微蹙眉,微微弯下身俯望韩恋梅,「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放下油漆刷,来到一方还未刷上新油漆的墙面,拿手指比划著。「想像一下,这是一幅画,没加画框的,全白的画哦,」
「全白的画?」他瞪大眼,「上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她严肃地,「勉强来说,你可以从这里到这里看到一条白色的斜线。」
「白色的斜线?」他怪问,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下?
「没错。」她点头,神情依旧严肃,「而且主角还花了两百万买这幅画。」
「两百万?」他愕然,瞥了一眼她藏不住眼中笑意飞舞的表情,忽地莞尔。
这一定是一出很有意思的讽刺剧。
「想看吗?」她问。
「嗯哼。」
「那我们下礼拜六一起去看。我已经买了票了。」
「好啊。」他没反对。
看得出来她很为他的同意高兴,眉眼整个笑弯了,看来甜甜的,极可爱。
他看著,嘴角不著痕迹浅扬,眉宇的线条也柔和了。他回过头,继续粉刷的动作,注视著逐渐渲染一片暖意的墙面,脑中意念跟著慢慢成形。他忽然……有了灵感。
闭上眼,他开始在脑中勾勃出设计草图--墙面可以挂上几个色彩鲜艳的方框,角落搁上几盏守灯,那根突出的梁柱刚好可以为室内的风格做个缓冲,对了,还得利用窗户和镜子做出比较开阔的空间感……
「你有没听见我说话?」不依的脆嗓唤回他思绪。
他眨眨眼,仍半处於迷蒙中。
「修篁?」
他心神一凛,一股难言的激动忽地涨满胸膛,三步并两步跳下工作梯。
「有没有纸跟笔?」
「什么?」
「我要纸跟笔。」他握住她肩膀,表情近似狂乱,「我有灵感了!」
她愣了愣,蓦地容色一亮。「我帮你去借!」话语方落,她窈窕的倩影已淡出门外,兴奋愉悦的程度不亚於他。
不过两分钟,她便为他借来几张白纸和一枝铅笔。他迅速抢过,立刻趴在地上飞快草绘。
她跟著蹲在地上,专注地追随他的笔触。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在纸上大略勾勒出心中所想,拿起来换了几个角度端详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头。
「画好了吗?」她柔声问。
「啊。」他这才惊觉她一直在一旁看著他,「画好了。」
「你很满意吗?」
「嗯,还呵以。」
「太好了。」她微笑清甜,「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你设计的房子,一定很棒。」
沈修篁哑然,对著她充满信任的眼神,他好半晌竟不知该说什么。胸口像绞在一起的丝弦,紧紧揪扯。
他茫然站起身。
她也跟著撑起身子,可才稍稍打直,便倏地踉跄。
他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她在他怀里摇头,「只是有点头晕。」
「怎么会头晕的?」他揽著她,慢慢将她带往角落一张椅子,扶她坐好。
「没什么,大概是昨天值大夜班……」
「你昨天值大夜班?」他愕然打断她,「那你还今天一大早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