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种种情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雨洋已转到林医师那儿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会,看到他后裤袋插一包香烟,晴铃脱口而出:
「怎么又抽烟呢?矿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险群,应该禁烟的!」
更冲动地,她还走上前抽出香烟,等于没收,全场人惊呆住,都停止交谈。
众目睽睽下,晴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煤肺症会造成肺部纤维化,使呼吸困难,还可能转为致命的肺结核。大家每天凿坑采煤的,肺已处在很糟糕的环境了,怎能再抽烟加重它的负担呢?」
现场渐有几分尴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头看地,像在忍着笑,又像在专心找蚂蚁。
「矿区烟酒问题向来严重,生活苦闷嘛,以后妳会知道的。」林医师缓和气氛说:「现在杨小姐有妳帮忙,我们是该多办几场健康讲座。」
真窘,她完全没有要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针对雨洋而已,其中的复杂道不清;失常,都是因为他!
外省兄弟们全部检查完毕,一出保健室就叽叽喳喳讨论新的护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矿场难得的一朵花儿,但看起来比杨贵妃还凶,还没收香烟哩!」他们围着雨洋说:「小范,全新没拆的,得要回来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复正常。晴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但问有何用,她做事永远出人意表,问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头从汗衫里钻出来,似自言自语,又似答话。
「算了?不是烟瘾犯得受不了吗?」兄弟之一说:「若不敢要,咱们再去福利社找丽香小姐,她那儿还多着呢,肯定会再给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说的是真心话,一见到晴铃,那种抓不着又痛餍需要尼古丁填满的空虚感,蓦然间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药……
因为恍惚出神,走路向来拖在队伍尾巴的他,今天却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样子,是被新护士小姐煞到了吗?」
被拋在后面的兄弟们交头接耳,不禁怀疑刚才在保健室到底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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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横扫山区,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见星月,屋内不见五指;浓浓的黑暗,潮湿的气味,像她不再有阳光且奏着忧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从体检那日见到雨洋之后,已经七天了!
她以为雨洋会立刻找来,结果没有,日盼夜也盼,连个影子都没有。上山前,曾预测他的各种反应,期望会高兴和感动,也有可能烦恼和不安,但绝没有一项是冷漠的「不闻不问」!
晴铃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许多顾虑和考量,也是这回设法要为他解开的,并寻求两人共同的未来。没想到他台北躲,矿场也躲;原以为矿场离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来员工多达数千个,只要他存心避开,根本寻不到人!
他为什么连说一句话都不肯呢?晴铃难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调的金坤来取癣药,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一位丽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说:
「丽香小姐是马哥的小姨子,对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烟酒,一定先给他,大伙都撮合着这两人结婚,亲上加亲,郎才女貌哩!」
从那刻起,她像由晴空万里的云天直直坠下,长久亢奋的心情顿然消失,本来是雾里看花的美,但雾散了,什么都一览无遗地争着显露出来……
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的。因为一直很笃定雨洋是她的,赌注也好,冒险也好,都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和默契是绝无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确定了,忆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旧的诗集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承诺、没有爱语、没有约定、没有表白、没有见证,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没有,就如同他这个人来去的虚幻飘渺。
而为了这虚幻飘渺,她不顾众人反对,提着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来……
丽香,丽香……这名字愈在脑里打转,她就愈往牛角尖钻,咸柏说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爱招惹女人的话,不断冒出来,扩散又回旋,比满山的风雨还大。
他自己不也说了无情和无心吗?为何不认真听?为何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可怜落魄,偏要为他动情和动心?真是吃错恋爱药,迷了心窍吗?
明天她得问清楚。此刻心紧紧摀着,双眼灼热刺痛,嘴唇几乎咬破,但她仍抱着小小希望,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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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点整,天色郁闷,昨夜的雨,早晨已蒸发掉,七月焚风扑面而来。
雨洋踽踽爬着坡路。昨天老乡金坤拿癣药回来,说林医师约他今天复检,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带工作。
距上次见晴铃已经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绞尽脑汁也不知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只能愈深入矿区,躲混在几千人之中。
没想到还是要到保健室,她会在吗?该怎么办呢?
屋内暗暗的,并不见有人,突然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转过头,是独自一个人的晴铃,秀眉微蹙,表情颇为严肃,并不带她惯有的笑容。
「我来找林医师的。」雨洋移开目光说。
「林医师人在镇上,他没有要你来--是我。」晴铃强调最后两个字。
八个月了,自从去年冬天的那个夜晚,不曾再面对面说话,她一时千念万绪窒塞胸口,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我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总算又开口。
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他哑着声说:「很巧呀,妳也到矿场。」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这里,是云朋从范老师那儿背来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没有心情再迂回或隐瞒。「矿场需要护士,我就申请来了。」
「……又发挥南丁格尔的精神吗?」他语调更模糊,像喃喃自语。
不知怎地,听到「南丁格尔」四个字,晴铃胸口的压抑突然炸散,长久来的忧伤、挣扎、挂念、寻找,加上这几天的焦虑惶然,难道就只换来他这句话吗?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已经不顾矜持到这个地步了,他身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担当呢?
「不是南丁格尔!」她激动地将《零雨集》递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写那两行字的一页,手指着说:「是你!我是为你这段话来的……蔚蓝之境,不属于黑暗之人……我想问明白是什么意思?」
书几乎顶到他胸口,累积的腾腾怒火延烧过来,他反射性地回答说:
「意思是……蔚蓝和黑暗不相属,我和妳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若我愿意把蔚蓝带来,驱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诉,而是忿怒的质询。
「晴铃--」由于气氛太过紧绷,他们都没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顺溜得像已喊了千万次。「不可能的……妳应该回台北,那儿有妳的亲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来……妳不属于这里……」
「你在赶我走吗?」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后一步。
「如果妳是为我的什么话……到山上来……」他眼睛不看她。「那么,很抱歉,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人生一无所有,虚空而黑暗,不能给妳什么……妳留下来也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