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吹过卡尔登宫,被吹弯了的树枝刮擦着阳台上的门。天空彷佛痛苦似地呻吟起来,片刻后开始下起雨来。
心痛
“名位使他感觉爱情是多么空虚。”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第二十章
喜儿坐在画室的窗旁,望着雨丝落在下面的石板上。这雨从昨夜开始便下下停停,在兴奋与美妙中开始却以空虚作结的昨夜。得知实情之后,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拚命忍住不哭。而她之未曾在全英格兰社会名流面前崩溃,完全是一股自尊使然。
亚力似乎也同样闷闷不乐。亚力,喜儿想道,即使只是想到他的名字都会引起一阵心痛。茉莉的亚力。体内的纠紧使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她连忙再吸一口气。
自与茱莉小姐分手,他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他的妻子不是他所爱的茱莉,而是一个使他的生活混乱的苏格兰女巫。她痛苦地明白他的心并非未经碰触,而是属于茱莉小姐的。而茱莉小姐不要它,正如亚力不要喜儿的心一般。她一直都沉溺在自欺的幻梦之中。
噢,上帝她连爱人都做不好。
她拭去泪水,试着唤出某些苏格兰的骄傲。坐在这里哭是不会改变事实的。她深吸一口气,视线飘向下方的花园。隆冬使桦树就像她的自尊一样光秃秃的。雨已停,但天空仍是灰扑扑的。雨带来了春天将至的讯息,在天空与她一起哭泣的同时,冰雪也逐渐被冲刷走了。
花园里爬满长春藤和忍冬的墙边,有一棵笔直高大的英格兰榆树,她看看乌云渐褪的天色,彷佛受到召唤似地又看向那颗树。现在她需要一颗树,需要感觉自然的抚慰与治疗。
她取下斗篷披在身上,走出法式落地门,步下石阶并避开雨后的积水。不一会儿她便站在那棵大树前面了。
榆树是很有个性的,即使在英格兰亦然。斑驳的树干彷佛藏有时间的智能,而树皮的灰则使她联想到她丈夫的头发。
她一手放在粗糙的树皮上。「我叫喜儿,我需要你的力量与生命,因为我自己的有部分已经死去。请帮助我。」
她缓缓伸手环住粗壮的树干,将脸颊与胸靠上去,闭上双眼任自然接管一切。
亚力坐在他的书房里,盯着他刚用来拆开皇室便笺的拆信刀,彷佛想藉此忘记必须在上流社会的虎视眈眈下度过另一晚的事实似的。他决定不论王子又有什么节目,明天都一定要回乡下去。仆人们已经在准备了,今晚是最后的试炼。多么恰当的措辞啊。
他旋转着手上的拆信刀,注视着刀身上反映出来的灯光。他娶了个女巫,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猜想若是茱莉知晓实情,会不会改变她对他的婚姻浪漫的想法。起初他告诉自己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本就是受情感支配的女性。然而他仍受她的看法所困扰。爱的结合,她是
这么暗示的。
他非常怀疑贝尔摩家有哪一代的婚姻是爱的结合,他父母亲的当然不会是。他父亲在明白指出这一点的同时,也清楚说过贝尔摩家人绝不受那种蠢行所迷惑,而他的儿子──尤其是继承人──更不会任之糟蹋他的生活。此外他更再三叮嘱亚力的家庭教师删除他所读的历史中所有与爱情有关的部分,只读没落的王国、失败的战争与政治这些重要的事。
亚力学到了爱只会导致毁灭,也很快地学会要赢得他父亲的称许便必须思想、行为与他一致。而这个教训也变成了他的生活方式。
奇怪的是,他到最近才明白他的骄傲也可能导致灾难般的后果。毋庸多费思量,亚力明白自己所做的,正是他一度警告过多恩的事:让情绪支配他的行为。他匆促的婚姻便是受伤的自尊直接导致的结果,也因为他担心他人的想法。而这是贝尔摩公爵难以启齿承认的弱点,更使得他把他的妻子藏起来。
他又旋转拆信刀,心里还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并试着减轻罪恶感。他的妻子是女巫,一个他完全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甚至怀疑这是上天为了他利用她而给他的惩罚,因为从她第一次睁大眼睛崇拜地望着他,他便知道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而为了他自己的方便,他娶了她,将之作为他的自尊的疗创剂。
但他并不打算让喜儿知道他曾蠢到向受伤的自尊屈服,因为有部分的他是非常以自己能满足她的梦想为傲的。他不要她鄙视他,他要她的尊敬,或许比想要上流社会的尊敬更甚。
生平中头一遭,他的姓名、头衔与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跟某个人对他的看法没有半点关联。她总是叫他是她的亚力,不是她的丈夫、公爵或其它什么的。他的财富与血统无关紧要,奇怪的是,她的血缘与女巫的身分也是。联系他们的是某种深刻而无法控制的东西,他无以名之,却确实知道它的存在。而且它吓坏他了。
X X X X X
「肚子对肚子、背对背,我就是这么煮羊犊」
喜儿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约翰将半只羊串在烤叉上,然后哼着歌走向料理桌。两个厨房女仆也都随着节拍──一个在揉面,另一个切洋葱。
约翰唱完那首歌,举起一只壶喝几大口,突然间看见了她。「夫人。」没理会女仆惊骇的抽气声,他咧嘴笑着殷勤地行个礼,牙齿像他耳环一样亮闪闪的。
「请别让我打扰你们的工作,」喜儿举起一手说道。「我只是有点饿了。」
「那是自然,夫人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他精明地看她一眼,走向角落的桌子拉出一张椅子。「夫人坐这里,约翰马上给妳弄好吃的东西。」
他唱着歌给女仆各种指示,几分钟后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放满足可使宅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吃个饱的食物。
「只要一小片面包和奶油就够了。」
「夫人吃得像蜂鸟,很快看起来就会像蜂鸟了。妳错过了早餐,又没吃茶点,今天晚上又很晚才会吃晚餐。」他放了一杯奶在桌上。「哪,把这个喝了。」
她浅啜一口,张大了眼睛。「这不是牛奶。」
他点点头。「是椰奶加菠萝和葡萄酒的魔法。」他对她眨眨眼。「喝掉吧。」
这种饮料真是好喝极了,她一面吃东西一面又喝了两杯。一小时后,不知是那棵老榆树或是她肚子里的食物的缘故,她手里拿着另一杯魔法饮料,一路哼着歌几乎是飘着上楼。突然间,一切似乎不再那么凄惨了。
波莉为她穿上一件缀满珍珠与玻璃珠的午夜蓝礼服,蓝色的鞋跟也是玻璃做的。她才刚戴上白手套,一个仆人便来通报说马车与公爵阁下都在楼下等着了。波莉迅速为她戴上先前亚力拿来的蓝宝石珍珠项链,便离开去拿外套。
喜儿注视着镜中的她。是的,她看起来又像个公爵夫人了。她拿起杯子喝完第四杯椰奶饮料,舔舔上唇再看看镜中的自己,举手轻触冰冷的宝石项链。
她想亚力送首饰来当然就是要她戴上,没有只字词组,他也没亲自为她佩戴并像前一夜般以热情的吻作结。她转离镜子与回忆,房间旋转起来。她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并作几次深呼吸,房间静止下来。
天哪,天哪,她想道,也许我在树下待太久了。她摇摇头,又晕眩地蹙起眉片刻。可恨的亚力又偷偷回到她乱糟糟的思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