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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做什么?”他颤声问。

  “给爱人最后的献礼。”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辗转的唇,吸吮那熟悉的味道,说:“这是我欠你的。”

  没错,那么多年来共同成长岁月,无论多么爱欲难忍,都说要等到婚礼那一天,如今却要属于别的男人……承熙一时爱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颈、胸……像要在每一寸盖下他拥有的印记。

  四肢交缠,身体紧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时,他突然问:



  “若我占有了你,你就属于我,然后会留下来,就永远不走了?”

  她的脸如酒酣酡红,细白的齿咬著唇说:“我还是会走。”

  他立刻翻下身来,大量冷空气漫进,他气急地说:“你这傻瓜!给了我还嫁给别人,姓彭的发现怎么办?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辈子过不去吗?”

  “你不也要毁自己的一辈子吗?”因为冷,她拉住被子围著,见他背对著她如此僵硬,悲伤说:“也许我是怪、是坏……爱你又不肯嫁你,嫁别人又不知耻要跟你,等于背叛爱人又背叛丈夫,但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样横冲直撞、任性飘飞,教人无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个感觉,他并不会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会回来,如果他筑的天地够大的话。

  他回过头,神情已然平静,只剩疼惜说:“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他毕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阵难抑的激动,此生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

  “谢谢你,谢谢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说。

  “苦行?”他苦笑说:“我们要修什么呢?”

  他们各自穿上衣服,并肩躺在月光中,许久不语。

  外面有吵杂声,看戏的人回来了,把关的承英说:“大哥睡了,别去吵他。”

  喧闹一会儿夜又静下。上层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是两个飘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什么都谈,包括章立珊、彭宪征、纽约和“普裕”。这就是人生,所绘制的蓝图,有的能实现,有的只能留在梦里。

  年轻的我们,都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计较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天真的以为未来都能偿付。

  天亮前,因为疲累而闭一会眼,直到必需离去。

  他们偷偷摸摸出了土厝,唯有来福相送,但它走几步又趴倒。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承熙伤感地说。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据说狗有狼的血统,在临终前都有回归山林的本能,她在它耳旁说话,出口的却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样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后环住他们,胸膛起伏著,生离死别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牵著手绕过小山道,准备到镇上赶第一班公车。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对大多数人平常的一天,却是他们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镇方苏醒,公车站已聚著学生和小贩。

  “熙,把我缩在一个小角落,其他给章立珊和‘普裕’,你会成功的。”交代过无数次的话,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缠握她的手,一指一节扣著,紧紧不放。

  公车来了,涵娟最后一个上车,他在车外。这很像当年他们去牯岭街买书的情形,票钱不够,他必需用双脚跑著追赶他。

  “熙,我爱你!熙,加油!”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哭声飘了好久好久,似不愿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乡长的一段路,早无人无车了,还在傻傻地跑。

  “我会……等你。”他几乎气绝地说。

  不想回土厝,他继续往山下走。涵娟说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劫难,再修得自己的道,总有七七四十九关跋涉,人生可如朝露短暂,也可如永恒绵长,全在一心。

  四个小时后浙沥沥不起雨来,他走过产业道路,跨过溪潭,穿过城镇,有开车的好心人要载他都被拒绝。

  衣裤头发都湿掉,鞋底有积水声,他专注于履步中的痛楚。蓦地,身后有嘎轧的煞车声,引得他回头,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金龟车,不按规则地横停在路中央。

  车门开启,一身粉紫洋装的章立珊奔过来,大叫:

  “真的是你!怎么这样狼狈?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

  猛然乍见,发丝沾雨的她竟也有几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过如此昂贵的衣裳,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

  该掉头而去吗?掉头离开“普裕”?但……涵娟若努力达成梦想,而他自暴自弃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见?不能并驾,至少还能齐驱,各在地球的两端……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从不嫌弃他家贫,依然爱他,涵娟说光这一点就比她好上许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重要的一部份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没有差别了。

  于是面对那爱慕崇拜的眼光,他话很流畅地说出来:“我们回台北吧。”

  “早该回来了,我爸没有你,一天都坐立难安呢,连我哥都要不如你了。”章立珊热切地说。

  承熙随她走到车旁,并要求开车。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闪避,口吻还有几分不容拒绝的专横,那神情,就仿佛打篮球时预备回转长射的必胜模样。

  拨云见日,沉闷了许久,偶像的潇洒魅力终于重现,这才是她记得的承熙,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两眼明灿,将钥匙交出去。

  方向盘用力一旋,车子刺耳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侧目中,高速消失在路的尽头,银铃似的笑声久久回荡。

  雨仍持续下著,洗得山峦更加青翠盈绿,闪著光辨。

  这初夏时分,等雨停止时,天就要炎热起来,然后又是一个新的季节开始。

  附录一

  民国六十七年(西元一九七八年) 台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装走进市立殡仪馆。今天办丧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长吉的灵堂。伍长吉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回内巷听父母说起,他立即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曼玲。

  她会回来,曼玲说。

  承熙盯著话筒。七年了,涵娟终于回来了。

  现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厦可炫耀。他以董事长女婿的权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重的章氏企业,打入中南部,也准备向国际进军。他冲得像一条猛龙,配合著政府的十大建设,还曾被总统召见,照片就放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办公室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信义路和新生南路。中段违章建筑整排拆除,塯公圳加盖地下化,都在涵娟离去后一、两年内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尘嚣声中,他依旧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家门前,等著继母回家才能上学的焦虑。

  塯公圳的依依绿柳也仍然飘拂在他的脑海里,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伤与欢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旧不断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像的忘得意满。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还为他生个儿子辛潜。公司决策,她百分之百支持他,夫妇同心。唯独她猜疑心太重,常无理取闹不许他回内巷,不许他注意力放在叶家,恨不得抹去他贫穷过去的一切,在试图掌控他身心时,婚前的同情态度就逐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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