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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懂父亲为何提古早历史,但因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静静听。

  他脸上有少有的凝重,声音极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乱,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处抓人,那个外省先生就这样不见了,后来就说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锁的二二八事件,涵娟当然没有听过。

  伍长吉继续说:“……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经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错乱。我很同情她,看她没有亲人,就带她躲起来,当时户口查得很紧,我就把她报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渐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图案。她开口好几次才发出声:“那个……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没错,她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伍长吉说:“大家不是说你长得我和一点都不像吗?我……我并不是你亲生爸爸。”

  太静了,这子夜无人无车的街头,地球仿佛静止不转,使方才的故事更虚幻得有如一场梦。甚至她伍涵娟这个人,用了不属于她的姓,住了不属于她的屋子,喊了非血亲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虚幻的……

  “你的家世其实很好,看你爸妈就晓得了,讲话做事都很温文高尚的样子,连你也遗传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过著穷苦可怜的日子。”见涵娟仍在震惊中,又说:“你亲妈也很尽力要养大你,身体好转后还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两岁还是走了……”

  伍长吉哽咽一声,已是老泪纵横。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为什么照片里的母亲如此忧郁不愿意面对镜头,为什么花一半薪水到委托行替女儿买昂贵的衣服,一种绝望中对遗腹儿的珍爱,一个母亲死别前最后的光辉。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爱念书上进,爱洁净美好,那不是虚荣势利,而是基因记忆在她血液里沸腾作用著,让她与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感……

  战乱,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连根拔起。像她的亲父母,风中柳絮般由某处飘来,又留下她这小柳絮,在世间独自零落。即使族人踪迹已渺,她仍凭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来所属的优雅华美世界。

  她从来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还活著的话,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对不起你爸妈,我能力太差,没把你照顾好……”伍长吉哑声说。

  眼前这应该陌生的男人,却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养大的人,给她吃给她穿,宠她如宝,是怎么都无法抹灭的亲情呀!涵娟记得他的大手如何牵著她的小手,去祭母亲的坟茔,路途上那一大一小父女相依的身影,曾引来不少人同情的叹息。

  真相终于穿心绞肺而过,涵娟紧握住父亲长茧的手,泪水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断的肝肠能呼吸时,她一字一字说:“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顾得太好……太好了,比亲生的还要好,因为你,我才能活下来……”

  她偎在父亲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伤心事的时候。

  伍长吉轻抚著女儿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想你长大也该明了了。你妈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们一家三口带回故乡。”

  又是更多的泪,涵娟仍无法承受这似不真实的身世,问著:“爸,你为什么对我们母女那么好?非亲非故的,养我到今天……你爱我的亲妈吗?”

  “我……一直和你亲妈是名义上的夫妻……”伍长吉抹抹泪又说:“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见过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甘愿为她做一切。”

  是呀,帮她养大了女儿,又如此疼爱,又何必问呢?

  远远有蛙鸣狗吠,金枝带著浓浓睡意的声音由阁楼传出:“你们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么?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现实又回来了,他们都没有动,连悲伤也压寂,想让完全的黑夜掩埋掉这久远的秘密。

  又过一阵子,伍长吉说:“你亲妈一向希望你过最好的日子,我也拼老命给你念到大学。怎么做对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吗?”

  狗吠声又起,涵娟忽然想到离开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儿。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命运,一个由不得自己的命运。

  不管是女大学生或酒吧女郎,注定是飘流的,注定要找寻的,当要走时,就不应该再留驻,否则只怕找不到回故乡的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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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部电影,涵娟最初是冲著女主角娜妲丽华去看的;因为喜欢她俄国流亡贵族的气质和充满迷惑的演法。当影片结束时,却令她久久无法动弹,它给了她一种力量,终于有勇气去推开那扇回不了头的门。

  她又邀曼玲来看,先做个试验。

  故事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同样因为家庭环境的种种问题,爱得矛盾痛苦又难分难舍,后来女孩整个崩溃,自杀未遂后被送进疗养院。

  男孩景况亦不好,因家庭破产而失学,远大前程没了,只能回乡当农夫,勉强求个温饱。

  几年来各历人生。女孩痊愈了,在计画结婚前,决定再见男孩一次,去面对那曾经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的初恋。

  这电影史上的经典结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蓝天白云的清亮。男孩正修著破旧农具,全身油垢汗渍;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强烈对比的高雅美丽。

  男孩介绍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小儿,生活粗陋简单,一脸磨累的样子;女孩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乐吗?”女孩问。

  “我想是吧,我很少问自己这种问题。你怎么样?”男孩说。

  “我要结婚了。”她说:“对方是个医生,我想你会喜欢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能快乐。”他说。

  “和你一样,我也不常去想快乐这件事。”她说。

  “是呀,一切要来的就让它来吧。”他应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曾有的刻骨铭心,都成了云淡风轻,一切该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红著眼睛,一出戏院就边擤鼻涕边叫:“要死啦!又拖我来看悲剧!你明知道我最怕悲剧,会减少寿命呀!你还嫌现实生活不够苦哇?也不先警告一声!我的‘乱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现在又要发病了,真可恶!”

  “只有悲剧才能看出生命本质,拈出生命的斤两,成为沉淀及洗涤心灵的良药。”涵娟说著,买两杯酸梅汁,往小公园走,夜幕已经四垂。

  “悲剧?哼哼,看看我的脚吧,别再跟我这悲剧人物说什么主义或哲学了!”曼玲喝一口冰凉的汁液说:“反正我只接受喜剧,从头快乐到尾,嘻哈完就忘掉,多爽快呀,也不会挂心。”

  涵娟恍若末闻,像对自己说般:“你以为笑完就没事了吗?害怕心痛,心就愈来愈麻木;逃避现实,人就愈来愈迟钝,然后肤浅妥协地活著,被蒙蔽的双眼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远再也飞不起来了。”

  幸亏是好朋友,曼玲忍著这段不太顺耳的话。涵娟见她一脸的纳闷无趣,叹口气说:“你以为男女恋爱的结局,就一定要结婚生子,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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