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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娟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于站在身后的承熙,赶在任何人开口前,冷静且违心说:“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你变了好多。”

  “你却一点都没变,还是用功的好学生呀,我想我穿起绿制服,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李蕾又甜甜笑说:“不过我就要到美国念书了,听说他们的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这是一种挑衅吗?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奋斗,都赶不上李蕾吗?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辈子辛苦攀爬的目标,对某些人只是弹弹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响,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著参观的长官太太到达,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学群中。



  在一片镁光灯闪烁及握手寒暄声中,何舜洁主持了欢迎的仪式。她比大家想的还年轻秀丽,以一口优雅的英文介绍了来宾,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师之外,还有姓蒋、姓俞,姓王……等记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认出了曾到学校告状的何夫人李蕴。

  接著是唱诗篇及圣诞歌曲,然后是赠礼和切蛋糕。这在过程中,涵娟一直感觉承熙的注视,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记他在众人间的领袖气质和亲和力,那帅挺的个头就是聚光灯的焦点。在贵宾离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动游戏都由他带头策画,只要他愿意展现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信服他。

  可惜他总魄力不够,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备的狠劲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内,反而女孩的涵娟拥有。但涵娟太执拗多虑,又缺乏承熙的襟怀大度。

  在人生里,他们到底是互补,还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无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仆仆中又恢复了光芒,内心就有著满足和骄傲。

  黄昏时,理事们在妇女会还有晚宴,几个学生团体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静单调,留下各有一段悲伤的孩子,熬著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话交代涵娟,马上就来。”朱老师对司机说。

  什么事呢?涵娟满腹疑问地跟著朱老师到一问小办公室。

  朱老师开口就问:“你和叶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吗?”

  “是叶承熙告诉老师的吗?”涵娟极不自在,小声地回问。

  “今天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师温柔说:“叶承熙读工专,你师丈正好有朋友在工专教书,想帮他弄些赞助奖学金。但这孩子竟告诉我,他不要钱,只要我来替他讲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内心混乱,手在裙摆上搓揉著。

  “我约略知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间,绝门无路或海阔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转得过来。”朱老师说:“虽然我只带你们两年,也算看你们长大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以前看你写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点歪斜,实心到底的个性。所以李蕾的大姊来学校吵时,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头哭了出来,所有压埋的委屈都化成泪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不会是没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励他,因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见。”朱老师又说:“毕竟是老同学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开开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条条有理,其实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点悟,你懂吗?”

  “师丈也会这样吗?”涵娟哽咽问。

  “他才迟钝呢,到现在还常惹我生气。”朱老师拉著她的手,等她擦干泪才向门外喊:“承熙,你可以进来了。”

  他还在?涵娟忙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两个人就和好吧!”朱老师忍著笑,正经八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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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散去,载客的轿车和三轮车都已离开,只留下冷冷的风吹著寂寞的长巷,及长巷里那并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蓝围巾蒙住嘴巴,却不遮掩耳朵,怕错过承熙积沉了四个月的话。

  但承熙却紧张得肚腹打结,这些时日来他碰过太多钉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岁,他学会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于面对大众,可以在一张张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变得退敛,内心太在意,反怕挥拳太大会伤了他们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块肉,是永远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条牢固的绳索能系住她,让她不再生气掉头就跑,或对他狂喊“一切都飘走了”……

  继续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围巾说:“呃,这种事,为什么要麻烦朱老师呢?”

  他有一会才弄懂“这种事”所指为何,确定她没有责怪之意,方说:“也是朱老师先提起的,她还拿你以前写的信给我看,我才一古脑儿倾吐……”

  “什么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张信纸。打开来看,竟是她小学毕业那年为承熙写的请命书:

  朱老师尊鉴:

  祝老师身体安康如意。我们的班长叶承熙品学兼优,有“一飞冲天”和“鹏程万里”的志向。现在却被他爸爸送去铁工厂当学徒,不能再升学。请老师一定要帮忙他,让他升学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会“遗憾终生”的。谢谢老师。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声说:“好幼稚呀,那时候真是背成语背疯了。”

  “我却很感动,原来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难过,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说。

  “你怎么念成工专的?不是说债主不同意吗?”她收好信,脸已一片冷静。

  “我们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说:“我保证一毕业服役完就连本带利还钱。后来有个同乡柯叔叔,今年果园大丰收,替我们还了一部份钱,那些债主才通融。我爸现在被逼得上山为柯叔叔做事,也刚好让他戒赌。”

  “工专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插班大学。”涵娟笑笑说。

  他可不敢想那么远,只说:“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过亲,还嫌人家太土气,居然在上个月嫁他了,我到现在称呼还改不过来哩。”

  涵娟也很惊讶。提到玉雪,那些批评又浮上心头,她轻声说:“当你放弃升学时,我真的好气愤,想永远不理你。到晓得你上工专,又稍稍安心,气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这时反过来理你,不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势利眼’吗?”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呢。”承熙明显地松一口气,开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阴霾,“你放心,没有人会那样想的,我小阿姨嘴里念念,其实也明白你是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误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后两句话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听起来特别温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娇,倾诉地说:

  “今天看见李蕾,感觉很怪,想我曾经认识这个人吗?”

  “她还是那么夸张,好像地球绕著她而转的样子。”承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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