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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熙,好了没?又有客人订面条了!”余宾叫著。

  “马上来!”他立即应答,往面铺走去。

  他的肩背更宽更厚实了,那样的身高和东方人少见的浓眉深轮廓,颇引人注目。方才面对面时,涵娟清楚看见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棱角分明的唇上有待发的髭根,他们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吗?

  在她正爱幻想的年龄里,常把他比成圣经中的摩西王子,命运使他沦落到贫民区当奴隶。这念头差不多从两年多前,看见他扫马路开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国总统艾森豪访华的特别日子。涵娟是甄选出来去松山机场迎宾的女学生之一,她们穿著童子军制服,扎著俏皮领巾,排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和队形。

  她兴奋极了,天未亮就准备好一切,开心地在雾蒙蒙中去买豆浆。

  豆浆店在内巷口,浆汁冒著白烟,大铁筒烙著芝麻烧饼。涵娟正要过马路时,瞧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洁队员,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长扫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湿濡的白茫茫里两人相对。仿佛原本在不同时空的人,因某种失误而瞬间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间的错愕。

  一场梦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电影的剪接,转身假装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连豆浆也忘了买。以后她不断回忆起这个片段,转身是错的吗?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装不认识,哪一种伤害比较小呢?

  那天在松山机场她始终模模糊糊的,没有初次看到庞然飞机的喜悦,礼宾车上的领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较矮的蒋总统。



  总之,为承熙伤心的感觉,盖过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领袖级的人物,应该在司令台上指挥全校升旗做体操、在各道路当纠察总队长、篮球队最佳长射手……他当在种种风光之中,怎么能屈居清洁队的一员呢?

  她并非轻视那些人,只是器宇出众的承熙绝不属于他们。她小小的心灵,就因他的“沦落”而充满无法形容的疼惜。更遗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没有帮忙他逃离内巷的富贵力量。

  当知道他考上附中时,私心里比她自己上市女中还高兴。

  她要升学是坚定的,没有人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里。伍家也有一些争执,伍长吉一向顺著女儿,反对都来自金枝。

  金枝老一辈观念,认为女人识字已够奢侈,要再读初中是有钱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厉害,还诅咒发誓说:“不是我后母心坏,阿娟若是我亲女儿,早送去工厂做女工了!”

  有几回,伍家夫妻还真打起来。后来金枝去永恩医院看病,朱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生问一句:“你怎么不让伍涵娟念初中?她是个优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天寿!英俊斯文的邱医生可是她的偶像,她发现自己的坏名声已越过塯公圳传这么远,才吓得敛声。

  涵娟当时对继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从不视之为母亲,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里。要到多年后,才明白继母待她并不差,只是知识有限又嫉妒丈夫宠疼她,才常唠叨埋怨。

  涵娟读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气地传著,同时间相反的方向,人们却叹息著承熙去铁工厂的事。

  大人的世界对涵娟而言仍诡异难解。承熙表现得如此杰出,学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龙,为何一转眼掉入泥淖,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她心急如焚,鼓起最大勇气去向朱老师求援。朱老师恰好不在,她留下一封描述班长困境的求情信。

  没多久,她就听说叶家同意让承熙升学了。

  升学是一段长期的奋斗,有人只要负责把书念成、试考好就足够了;而贫民区的孩子则不但成绩要顶尖,还要像拿著铁锹的矿工,绝岩中自己找出路,否则就见不到光明。

  明年又有高中一关,承熙又有何打算呢?她极想知道,但保守的风气和少女的矜持,总让她在距离之外,想刺探一个心仪男孩的触角往往软弱而无力。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纯家财万贯就好了,生活态度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要什么有什么,对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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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收摊时,伍长吉回到市场对涵娟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你回去煮饭。”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钢琴课。”涵娟说。

  “呀,我忘了。没关系,我待会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说。

  涵娟帮父亲对完帐目,再和曼玲走到国际学舍旁的一栋洋房,去上费牧师娘的课。洋房每年在四月复活节和十二月圣诞节开放两次,会发糖果礼物,附近的孩子趋之若骛。

  费玛莉原本对残疾的孩子就特别照顾,刚巧去年找余妈妈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来,玛莉发挥基督教精神,不但为新手术募款,还免费教曼玲弹钢琴。

  开始时曼玲很起劲,上完课还固定到教堂去练习,并发誓风雨无阻,很珍惜这次机会。但乐谱慢慢变难后,进入巴哈和贝多芬,她就有些意兴阑珊,常借口脚痛不肯认真。

  羡慕极的涵娟见她有放弃之意,气得骂说:“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却不当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脚也不好,能和你一样学琴!”

  “你竟然这么说!”曼玲亦是家人宠让的,大叫:“那我跛脚给你好了,我什么都跟你换,让你来尝尝我痛苦的滋味!”

  这是她们从小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后来还劳动余妈妈的劝解,结果变成涵娟陪曼玲上钢琴课。

  涵娟记性强,有天生的音感和识谱能力,也或许她特别用心,帮曼玲记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弹钢琴,却能“说”钢琴,让曼玲完成困难的曲子。

  走到面铺,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见不到面了,涵娟顿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饰情绪说:“我爸叫面吃,我妈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懒。”

  “她还敢凶呀?”曼玲说:“我从我妈那儿听来的,说你妈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为对前妻的孩子不好,报应呀!”

  金枝生完宗铭后,肚皮就再没有动静,一天到晚去求神问卜。涵娟耸耸肩说:

  “她说我克她哩,有时还真希望爸没娶她,回到我八岁以前的生活。”

  “你干脆搬来我家住,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巴不得收你做干女儿,不是吗?”

  曼玲每隔一阵子就会提出这种建议。

  余家对涵娟视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时金枝闹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几天;甚至她初经来,也是余妈妈教她处理的。

  环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阁楼高又宽,可挂六顶蚊帐,睡四个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挤。但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李蕾的经验伤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进余家,哪天不顺眼了又会如何?自己的家虽窄陋,还有爱吵的金枝,但终究是无法否认的血缘,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对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从来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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