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恶梦吗?她在床缘坐下,怜惜地望着他,犹豫着是否该唤醒他。
他继续挣扎于恶梦中,泛白的唇模糊呓语,虽然有许多音节她无法辨识,但她听到了,那痛楚的呢喃中夹杂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在梦里不停喊着她。他喊她做什么?他想告诉她什么?
「立人,你醒醒。」她不忍地推他的肩,「醒一醒。」
他猛然弹坐起,睁开双眼,无神地瞪着她。
「香染?是妳吗?」他喃喃问,忽地一把抱住她,「不要走,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嘶哑地、沉痛地道歉。
他似乎还没醒来,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他紧紧抱住她的腰,湿透的脸庞贴在她柔软的胸前。
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分不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疼。
「我在这里,立人,我在这儿。」她心疼地摇晃着他,像摇晃孩子一般轻轻晃着他,「快点醒来,没事了,我在这里。」
「香染,香染,我好想妳。」他像孩子一样紧抱着她,像孩子一样对她诉苦,「我的腿断了,我好害怕……」
他说什么?他的腿断了?她震惊地捧起他的脸,端详他苍白的脸孔,他的眼瞳失神,表情木然,彷佛还陷在梦魇中?
「我需要妳,我不能失去妳,不能没有妳,真的不能……」他哑声低语,字字句句都绞扭她的心。
他看起来好无助,无助得像个找不到路的孩子,无助得令她忍不住鼻酸。
她再次揽住他,「嘘,没事了,我在这里啊,你张开眼就能看到了,醒来就能看到了。你快点醒来啊,立人。」她哽咽地唤他。
他像终于听到了,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连续眨了眨,好半晌,他总算认出了她。「香染?」他呆呆地看她,「怎么回事?妳怎么会在我房里?」
他终于醒了。她松了一口气,颤巍巍地启唇,「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所以进来看看。」
「我说梦话?」他惘然。
「嗯。」她静静望着他,「你在梦里,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叫妳的名字?」这下,他全想起来了,脸颊一热,尴尬起来。
「那个梦很可怕吗?」她蹙眉问他,「你刚刚一直醒不过来,我好担心。」
「真对不起,吓到妳了吧?」他又尴尬又自责,「我没事,妳别担心。」
你明明有事。明丽的大眼瞪着他,不相信他四两拨千斤的说词,「告诉我,你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啊!」他装傻。
「你的腿受过伤吗?」她追问。
「嗄?」
她意味深刻地望着他,「你刚刚说你的腿断了。」
「我这么说?呃,我怎么会这么说?真怪啊!」他摸摸头,强笑道,「妳别理我,八成是睡胡涂了。」
真是睡迷糊了,还是在梦里吐露了真心话?她深思着蹙眉,眸光一转,忽地瞥见床头柜上某样东西,呆了呆。
「姚立人。」她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他身子一僵。通常她这样喊他就表示她在气头上,老天,他方才神智不清时该不会冒犯她了吧?「对不起,香染。」他道歉,松开环抱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妳原谅我。」
「你道什么歉?」她不解。
「嗄?」他一愣,「妳不是要骂我吗?」说完,还垂下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她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心悸,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呵,为什么他总有办法将她一颗芳心弄得乱糟糟?她微微抿唇,倾身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我是要问你这个。」她低声说,拇指划过相框上的玻璃,「这张照片你一直留着?」
他一怔,良久,才点了点头。
就跟姚轩第一次见到这相片一样,于香染也注意到右下角有一片熏黑,「这是怎么回事?让火给烧的吗?」
「是。」
她扬眉,「你把相片带进火场?」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他低声道,看着她的眼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顿时感觉呼吸困难,「一直都带着吗?」
「一直都带着。」他坦承。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能时时看到你们。」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他却无法回答,眼底掠过一丝挣扎。
「告诉我,姚立人。」她命令他,「不许说谎。」
「因为我……」他别过头,良久,才涩涩开口:「我害怕。」
「你害怕?」她愕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如果没有你们陪着我,我会失去勇气。」他自嘲地低语,「妳大概想不到吧?这些年来,我总是失眠,尤其出任务的时候,看着灾区那一片苍凉景象,我总是很难入睡。我只有在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会觉得心里有点踏实,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活着。他的用词震撼了她,她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还汗湿着的脸,他噙着苦涩的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说话的声音,「你进灾区救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了。」他淡淡撇嘴,「妳以为我真是不怕死的英雄?」
她惘然,从没想过他救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她总是怨他爱逞英雄,怨他凭着一股粗率的勇气轻掷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她哑声问,「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也会害怕?」
「我怎么能跟妳说?我若是说了,只会更让妳担心,更不会赞成我做这样的工作了。」
因为怕她担心,怕她不赞成,所以他便选择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的痛苦吗?
他真是傻瓜,傻透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方才的恶梦,梦中的呓语,那些都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吧?
「你怎么这么傻?」心痛的泪水,不听话地滑落,她搥打他肩头一记,「你应该告诉我的,应该让我分担你的心事,我是你老婆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你老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他只会说这么一句吗?「我真是被你气死了,气死我了!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她抽抽噎噎地哭骂,玉手扯住他衣襟,脸颊埋入他宽厚的胸膛。
他揽住她,又是抱歉,又是感动。这是为他流下的泪水,是因为心疼他而流下的泪水,她心疼他,她还在乎他,还在乎着他啊!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焦急地问她:「好不好?香染,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跌落眼眶。
「我已经辞去救难员的工作了,我会退出这一行,以后再也不会让妳担心了。所以请妳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恳切地求着她,一颗心高高提起,等待她的答案。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我不当救难员?」
「嗯。」他点头。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吗?」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摇头,「我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有什么用?」
「你……」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为什么如此自贬?被许多人捧为英雄的他,对自己的成就竟弃如敝屣?
「答应我吧,香染。」
看着她的男人完全不像个救人无数的英雄,他的眼神仓皇不安,甚至带着点绝望,彷佛正等待法官判决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