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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见过阿迢了?”她脸色微变地问。

  “没有,我急着先来见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吗?”子峻笑笑的说:“唤他阿迢,是不是因为陆机的那道‘拟西北有高楼诗’?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欢。”

  还是他懂她的心!茉儿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的流离、苦虑、怀孕、诈死和育子,都彷佛有了抚慰。

  他继续说:“我竟有个儿子了!此刻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茉儿给了我一个阿迢!我爹娘知道後一定很高兴。嗯,任家此辈排‘宗’字,大哥那房有个宗萌,我有个宗迢。茉儿,我要怎麽谢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儿坚持着。

  “那阿迢呢?他总要认祖归宗吧?”他问。

  茉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心里是烦乱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个下午怎能消解?她乾脆说:“我一直想好好的抚养阿迢,让他努力读书,将来中秀才、考科举,到京城得状元後再和你相认,不过,那起码要十八年後吧!”

  她的语气令他难过,忍不住就说:“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没有你们,我不是死,就是当和尚了。”

  “又来了!你永远一意孤行,以前是,现在也是。”茉儿气得回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不顾念别人!”

  “茉儿……”他心里有着千言万语,总觉说不完全。



  “别说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来他们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儿,小萍手中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胖娃娃,有几分似小萌儿,可爱极了。

  阿迢见到母亲,就伸手要抱。茉儿正忙着提篮,子峻上前一步要接过来,但阿迢见到生人,又全身湿答答的,便缩了回去,嘴巴马上扁了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是呀!你母亲恨我,你也恨,对不对?”子峻半逗着孩子说。

  茉儿把篮子交给小萍,抱过阿迢,孩子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对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欢颜和童语,永远也听不够、看不够。

  “公子,要逗小少爷很容易。”任良见他高兴,也心中一爽,“他爱香香的东西,和我们北京的萌少爷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说:“我的儿子,还需要你教我吗?”

  “当然不!当然不!”任良陪着笑脸说。

  茉儿走在最前面,怀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趋的随在身後。

  小萍负责系舟,任良在一旁说:“三年了,我没见公子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为你相思苦呀!”

  “呸!会苦才怪,谁不知道你廊房里的相好就有好几个!”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有谎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任良指着天说。

  “赌什麽咒?天才懒得管你呢!”小萍偷笑着说。

  走过一条小径,再接上大路,在团团黄绿的森林中,一座红墙黑铜门的道观出现。门上有一块木匾额,扁额上写了秀丽又有劲的四个字——无情碧观。

  子峻说了什麽话,茉儿点点头,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着父亲,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满好奇。

  道观门打开,他们鱼贯进入,门再度阖起。

  飒飒地,秋风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许多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飘呀飘的,打到“无情碧”上,再缓缓而下,栖息在它自己盘结的母树根旁,等待化为春泥。

  一切,又归於平静。

  “无情碧观”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这些都是当年严莺随手买下来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点後路,今天却成为她们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观和林田,和严家未抄时的田地百万亩及房屋六千多间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离的两姊妹,已经很满足了。

  田是租给当地农民来耕种,道观出租,地方上的人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谣传是官家有罪,妇女出来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个馀生清静。

  茉儿要养孩子,便在道观後的林子里盖了一间白墙瓦房。这其间,她学会操井种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还是织布刺绣。以前学来当一品夫人的手艺,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有时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惊动地方官府,怕那些来往酬酢会误了他和茉儿母子的相处。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里磨蹭,陪儿子玩、学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钓鱼,晚上他再回天步楼独眠。

  他觉得茉儿变了,以前的天真纯挚及娇憨求爱的小女儿姿态已不见,是历尽沧桑,还是为母则强?总之,荆钗布裙和洗手做羹汤,使她平添了一种沉静聪慧的美。

  这个茉儿,比以前在严府或任府,更显示出自己,不再焦虑、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仪。

  由於这个新的茉儿,令子峻的心更沉淀。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殷殷地期盼着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内阁里兼恩师的舅舅、翰林院的历朝策论、礼部里的国之典章……曾经扛在肩头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负,已遥远地竟不如茉儿的一声娇斥,或阿迢的牙牙儿语。

  他终於明白自己有多爱和茉儿长相厮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儿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这两天,因为要办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点喜气,她才愿意与他话家常,他自然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番。

  这秋阳午后,他陪着阿迢在柴木间玩捉捉迷藏,顺便想着这孩子要何时启蒙识字。突然,阿迢往道观里跑去,子峻怕会打扰到里头的女道士,连忙要追他回来。

  阿迢熟门熟路的,三岁幼儿机灵地钻进缝中溜到大殿上,他对高墙上红绿彩色人像最感兴趣,那分别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没抓到儿子,见他又溜到一个刻着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头,竟见三副联,分别是——

  云里观音香绮罗

  雾里观音凝兰蕙

  风里观音燕轻盈

  子峻对这三位观音有些许的印象,但观音乃佛教菩萨,怎麽会贴在道观里呢?哦!想必是儒道释合而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着捉儿子,也来不及细思,见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来,他只好说:“快回家啰!有桂花糖吃啰!”

  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听,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怀里。

  走到白瓦屋前,见茉儿正在寻他们,手上拿着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兴极了,挣扎着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里取糖吃。

  看了茉儿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说:“读遍万卷圣贤书,不如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儿知他的意思说:“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许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愿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严家此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涩的说。

  “他们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受苦。”子峻又说:“不!不受苦,我只给你幸福。”

  此时,阿迢吃完糖,指着门外说:“划船……”

  这是阿迢的习惯,近黄昏时,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里的金波荡漾。

  有些话反覆说着,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划向江心,子峻撑篙,阿迢坐在母亲的怀里,偶尔指着云天中的大雁和戏水的野鸭。

  争什麽呢?千古是非心,不过是一夕渔樵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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