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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风跟在汪直身後,回头看,隐隐约约中,长坑镇的方向冒著黑黑的浓烟,而大片海滩地上,已没有白茫茫的晶莹,只散堆著人和狼的尸块,还有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他找不到父亲的残骸,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会有何命运,在极度的惊骇中,他只本能地往最安全温暖的地方依靠。

  若是他听得懂倭话,就可以知道汪直和倭人头目杉山义丰,正在谈有关他的话题。

  杉山义丰是日本平户的一个藩主,因长期内战的一再失势,土地大减,养不起人,便想著做海外生意。原来和中国也是怀贸易之心,但中国朝廷拒绝驱赶,在买卖无门,又不甘亏本的情况下,才采用走私的方式。



  而当走私也不成时,就沦为劫掠的强盗了。

  「为什麽要单单留下这个男孩呢?」杉山义丰问。

  汪直沉吟一会儿,只微笑的说:「你听过张士诚吗?」

  「嗯……不熟。」杉山义丰皱著眉说。

  「哈!你当然不熟,他是好几朝前,和我们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一个失败的英雄。」汪直说。

  杉山义丰一听到失败的英雄这几字,感觉颇合他这落魄浪人,便催促著说:「那个张……是怎麽样的人?」



  「张士诚出身盐枭,在苏浙一带很受人爱戴,有一阵子声势还胜过朱元璋。只可惜个性优柔寡断,又太重情义,败给了朱元璋,最後在南京自杀身亡。」汪直叙述著。

  「可惜!可惜啊!」杉山义丰叹口气,「世间多少兴亡!」

  「张家为怕灭门之祸,几个儿子混在难民群中逃出,藏在民间,还改了姓名,以求苟活。」汪直继续说:「其中有一支流徙到闽地,改称李家子孙。」

  「李?你是说李久佩和这个小男孩都是……」杉山义丰睁大眼说。

  「没错!如果两百年前的风水倒转,得江山的是张士诚,那麽,今天坐在北京金銮殿里的将不是朱厚熜,而极有可能是我们手中的这个孩子。」

  杉山义丰一听,立刻对七岁的迟风另眼相看。

  在日本地最重阶级和血统,天皇之子是天皇,武士之子是武士,工匠之子是工匠,这个叫做李迟风的男孩,既然有个差点当皇帝的先祖,想必也流著英雄豪杰的血液吧?

  杉山义丰大笑起来,一高兴,便拍了拍迟风的後脑袋瓜子。

  迟风莫名其妙的向前倾跌几步,回头瞪视那些倭人。

  这回倭人乾脆用唱的,嚎了许多怪腔怪调的歌曲。

  * * * * * * *

  迟风以为会让他惊奇的事不会更多了,但几天下来,所见所闻无时无刻不是新的东西。第一次扬帆出海、第一次在碧波万顷间、第一次到礁石环绕的小屿、第一次见识倭人的生活。

  这一切,减少了他离乡及丧父之痛,只偶尔睡在那小小的角落,望著银星闪烁的天空时,会想念父子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惜除了哭,还真不知该如何走回那熟悉的岸上。

  他们栖藏的岛叫无烟岛,岛上布满奇形怪状的巨石,海道复杂狭小,若不是很有技巧,还无法登陆。

  迟风先是被那成群的燕子吸引去,它们斜翅飞来飞去,濡著水烟,在蓝天黑石下,看起来十分美丽。

  「这是从浡泥一带来的金丝燕,春天就北上东海来筑巢。它们的巢很珍贵,是朝廷官员的最爱。」汪直说。

  「浡泥在哪里?」迟风比较好奇这个。

  「浡泥在遥远的南洋,在吕宋下面……呃!吕宋在东番下面……东番呀!是澎湖屿东面的一个大岛……」汪直愈说愈复杂,於是笑笑,「小子,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迟风的确很想学,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这无烟岛上有探不完的险,每个洞穴及滩缝他都不放过,以这荒海不毛之地,竟还有比列的石屋和一座小庙,让人住得舒舒服服。

  「以前是住人的,洪武年间海禁,硬强迫百姓迁回大陆,这儿就荒废了。」汪直说。

  更怪的是,石屋内还有女人,皆穿倭式衣服、木屐和留著一头乌黑长发,说起话来极轻柔好听。

  她们很疼爱迟风,其中一个常服侍汪直的名叫樱子,更专门照顾迟风的三餐及梳洗。

  然而,这种种都不如几天後来的一艘船,教他惊奇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船型比他所见遇的都大,桅杆数不清的多,两边舷上全架管孔,後来迟风才知道,那是放火铳炮的。

  而自船里走出来的人穿著到膝的皮靴,短袖衣和短裙,他们的头发像被太阳晒焦的金黄,眼珠则是失去颜色的蓝白,仿佛妖魔般,又彷佛得了什麽绝症的怪胎。

  「他们是佛郎基人,从比波斯更远的葡萄牙国来的。」汪直由那些怪胎手里接过一幅羊皮绘制成的航海图。

  这是迟风第一次见识到地图,一块块的大小岛上附著线般绕来绕去的文字。那一刻,他觉得大海真神奇,可以变出不同的地方和人种,比大陆家乡有意思多了。

  这黄发蓝眼人是汪直去暹逻做生意,经澳门时碰到的,他们请他当领航员,来到中国沿海,却没想到飓风先把他们吹到了日本,反而和倭人的藩主们搭上线,成立了彼此合作的关系。

  此次攻击赤霞和长坑,也因关系到佛朗基人的丝绸及瓷器买卖,所以他们参与了一份。

  货拿到手,他们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门。

  汪直将迟风带在身边,想让他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迟风回忆起这一段,尽管早已身经百战,但童年的初次远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学会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维持平衡又不会呕吐;学会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两船间飞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杆的最顶端,更是他的拿手绝活。

  很快的,脱了几次皮,晒成小黑炭的他,倭话和佛朗基语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们走的是澎湖屿一线,有段是海流甚急强的黑水沟,正是前一年因飓风而无法接近的目标。

  在大船离开无烟岛三天後,迟风看腻波浪和海鸟,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现。

  在一个晴阳历历的午后,当他吊在桅杆极目眺望时,在白蓝强烈的映照下,忽见一大片浓浓的绿色,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那是什麽?」迟风稚声地问。

  「东番岛。」汪直回答说。

  「有人住吗?」迟风觉得那青翠的绿在濛濛岚云中,恍如蓬莱仙境,说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据说有东夷人,但我没有真正见过。」汪直说。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挤过来欣赏,那高壮的巨脚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长,忍不住赞叹一句,「Ilhas Formosa !」Ilhas是岛,Formosa是美丽的意思。

  迟风後来了解,佛朗基人穿过半个世界,看见茂美蓊郁的岛屿,都爱叫「福尔摩沙」。

  也许西洋来的人都记不住,也发不好「东番」这两个音,因此「福尔摩沙」就成为这大岛的特有名称。

  船平安到达澎湖屿,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迟风一直记得那旺盛充满生机的浓绿,但真正能泊进大岛的湾岸,向岛内探索,则是好几年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

  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为问新愁,

  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後。

  ——冯延巳·鹊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岁次癸亥,闽东浦口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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