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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太刺心,她说:「迟风说,你们利用完他就会杀他,我还说戚大人是正义化身,要他相信我,却没想到堂堂大明亦没诚没信,这算有德吗?」

  「他杀人如麻,还求什麽诚信?」俞平波说:「我明白你的气愤,但李迟风一死,海寇如去两翼,以後再也不会为乱,不是很值得吗?」

  「不会吗?你忘了汪直死後的严重流窜吗?」她说。

  「汪直案是时机不对,如今贼匪已在消灭边缘,大头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俞平波又说。



  「我并不那麽乐观。李迟风在海上的庞大势力你们没看到,也非闽广几支匪寇可比,我劝你们三思而行。」王伯岩说。

  「没错,杀了李迟风,群龙无首,恐怕乱子会更大。」燕姝下床说:「让我去见戚大人,我要和他谈!」

  「威大人不会见你的,而且,燕子观已被兵官守护,你暂且好好休养。」俞平波说。

  「我被软禁了吗?」她的眼中发出厉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爱你的德,更敬佩你向来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当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无法表达,「你是我们的观音,替我们平乱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离去後,那段话仍在屋内回荡不绝,字字敲心。



  谁是妖魔?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迟风七岁由长坑迷失,绵绵岁月到遇观音,他一直试著走向她,为她而改过迁善,以她为锚、为家人,把生命托付给她;而她所做的,仅是亲自送他上死路?不!观音只有救人於苦海,没有人毁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归天,她亦不能怀著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著一张脸说:「你立刻到永宁的『醉月楼』去找个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联络迟风的海上兄弟,他们会想办法救迟风的。」

  「这一联络,不是又成大乱了?」王伯岩迟疑地说。

  「早乱,总比迟风死後无止尽的乱好吧?」她接著又说:「如果可能,快马到南京找个叫做狄岸的人,或许他也能救迟风。」

  毫无选择下,王伯岩只有照办。唉!只怕又要担罪了。

  燕姝则望向窗外,清冷得忘记是何季节。遗失了季节,就如同遗失了自己,所剩的,就只有欠万众的爱与命了。

  第九章

  失心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岁次乙丑。

  自去岁深秋,燕姝大病一场後,人更清瘦。她仍迎妈祖,仍为信众解惑,但露面的时间愈来愈少,想取得她亲制的绢袋香膏,也不似从前容易了。

  这个月官场盛谈的是严世蕃及罗龙文在北京遭斩首之事,闽人又不免提起风里观音的功绩,连带的想到李迟风。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著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後,几天之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著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

  她有时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会出现在何处。

  一旬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妈子和丫鬟,自己暂回翁舅舅家,结果,燕子观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烧掉,震惊了浦口城,妈祖宫一下子涌进害怕的香客们,谣言纷纷。

  翁炳修担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铺,这甥女观音,以前是荣耀,现在则是灾难,他实在「供养」不起呀!

  最後还是戚继光讲义气有魄力,将燕姝接到自己的总兵府,藏在重兵围绕的深深庭院中。

  这就是她此时所站的处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树,枝张根盘,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则默默地发著呆。

  长桌上,云纹笺有她秀逸的细字楷书,抄著三段字

  陈靖姑,福建罗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临盆时锦云覆室。自幼聪慧,精修道法,後嫁刘杞为妻。靖姑本好生济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怀孕之体祈雨,妖缠其身,道力过损,脱胎而亡,年二十四岁。

  林默娘,福建甫田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弥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医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阳节,辞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诵经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岁。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华正盛,人间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岁,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边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张笺是一首俞平波刚找给她的「澎湖诗」,是唐朝施肩吾写的——

  腥躁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灵明媚的眼底。那个学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绝不饶她,亲手要杀死她的人。

  燕姝转过身,提起朱砂笔,在地图处的福州点了下去。迟风的下个目标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脚步声恰恰响起,进来的是戚继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姝妹,又有坏消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话直说之人,「总兵府今日接到李迟风的信函,他要我们交出燕姝妹,否则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烧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这……他是说话算话的狠角色,但燕姝妹如果落入他手,必凄惨无比,我们大家一定得小心计画。」

  「怕什麽?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决生死。」戚继光愤恨的说:「我们如今第一要务,就是将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燕姝毫不受惊吓,手上的香囊甚至继续缝,未曾停顿,「我去!李迟风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个人同时瞪大眼。

  戚夫人说!「燕姝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条呀!」

  「我明白。李迟风一心要取我命,才能发泄愤恨,不再骚扰海疆。」燕姝静静的说:「我当了八年的观音,早准备好要舍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救闽广百姓,不是比费千军万马来征讨好吗?」

  「就怕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他海盗的本性。」戚继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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