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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他坐在竹茅编筑的屋子里,暖暖的风由隙缝吹进。矮桌上堆著鹿肉、熟谷、甘薯,还有两大竹筒杂米酿的酒。

  「我都吃怕鹿肉了。」王伯岩摇著芭蕉叶,眼看篱外飞过的一只蓝紫锦雉说:「我恨不得烤了那只鸡来吃。」

  「小心你的人头,东番人是忌吃鸡的。」迟风提醒说:「该可怜的是你妹妹,仍坚持吃素,几乎没什麽能下肚。」

  由他这头望出去,男人们在制镖截棍,因狩猎季节又快到了。更远处有一大木架,挂著排排的骷髅头,是战争得胜,表示战功。



  他想起燕姝初见这些东西时,人几乎昏厥的模样。但她好像很快就平静下来!这会儿正在妇女群中教她们刺绣。

  许多年前,大员人还以草织物遮身,後来也晓得以鹿皮和外人换布匹、簪环之类的物品。刺绣大概是第一次吧!因为少有汉人女子在海洋出现,而燕姝又是如此独特的一位。

  她不嫌脏、不畏苦,不怕入瘴疠蛮夷之乡,是很容易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更难得的是,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不正适合他张士诚後裔的身分吗?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一种从未对任何女人的牵肠挂肚,及若得不到就欲死的恋慕感觉。从她的船一离无烟岛,天地就变了色,孤独啃咬,他的风狼成了「疯狼」,名字亦如诅咒应验般,李迟风倒叫成「疯子李」了。

  他愈看燕姝,就愈觉得她是十九年前,在妈祖和燕子护送下,注定要匹配给他的。她为他而生,不为别人!

  喝一口热辣米酒,迟风开口,「你看过那批船货了,除了火铳枪,其他一分不少,够你在吕宋打西班牙和垦殖好几块地了。」



  「对於你风狼的『好心』,我可不敢随便接受。」王伯岩仍警戒的说:「你到底要我做什麽?我这几天日也想、暝也想,总是猜不到。」

  「燕姝。」迟风简单说二个字,又喝一口酒,「我要你妹妹……呃!应该说是娶你妹妹,船货就是聘金。」

  王伯岩正好也酒在唇边,吓得喷了一地都是,嚷嚷道:「娶燕姝?你……疯了呀?你在平户、爪哇、澳门、福州……几乎每个港口都有女人;在杭州时,你甚至告诉我,女人玩玩就好,不必娶回家,你……你竟要娶燕姝?」

  「以我的年纪,也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不是吗?」迟风倒很镇静。

  「不!你娶谁都可以,就不许是燕姝!」王伯岩板著脸拒绝。

  「船货之外,我把浡泥的一座香料国送给你,怎麽样?」迟风又说。

  虽然有些心动,但王伯岩仍是猛摇头说:「不,不可能!你是个海寇,燕姝是御封的观音,你们根本天差地远的不配嘛!」

  「海寇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财产人船千万,富可敌国。我是海上之王,燕姝是海上之后,又怎样不配?」迟风冷冷地说:「你不是想要鸡笼的金矿吗?我分你一半。」

  金矿?王伯岩听了胃都绞痛。金闪闪呀!但他不忠不孝,至少还有不推燕姝入火坑的天良,「不!不要诱惑我,我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

  「我这是聘礼,哪能叫出卖?」迟风的脸色转为铁青。

  王伯岩丢下芭蕉扇,走到门口还回首说:「我仍想不透,你为何会有这怪念头?但我同意,燕姝也不会答应的!」

  迟风的双眼眯了起来,下巴的肌肉坚硬,牙咬得都痛了。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在海上,没有他风狼得不到的东西!

  王伯岩穿过大广场,走到燕姝身边,拉了她就到竹林旁,很激动地说:「你知道李迟风为什麽将船货送回吗?他……他想娶你……为妻,船货是聘金,太莫名其妙了!」

  燕殊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向广场,大员社的男女正盯著她,船上的兄弟也一副瞧热闹状,而迟风则站在乾阴惨白的骷髅头前,眸子深沉地似要将人溺毙。

  「不会吧?!他在开玩笑……」她结巴地说。

  王伯岩忿忿地踢走靠近的小猪说:「不是玩笑,他甚至要送我香料园和金矿区。你……在他绑架你……你们在无烟岛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没……没事,我一直等大哥。」她说得好心虚。事是太多太多,多到反她十九年的种种教养。从想感化迟风,到真心当他是朋友,到哀怨婉转及复杂百的心思,竟造成他迢迢南下,求结鸾凤的结果?

  燕姝的脸颊蓦地刷红,彷佛一切最隐微的私密都摊在阳光下。她年年迎妈祖,人们将她视为圣女,最後她竟让海盗看中,她能说自己没半点错吗?

  「那就是李迟风想吃天鹅肉!」王伯岩说:「我虽在某些方面很佩服他,但也清楚他对女人的态度。他从不将女人当一回事,从平户到爪哇,有多少女人在等他,但他却记也记不住,这是海盗薄幸的天性,我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哥,别说了,我早已立志为妈祖守清,不结婚了。」燕姝说。

  「守清也不好,我希望你有归宿,但起码要像俞平波那样的家世身分。」王伯岩说:「你是我们全家最宠的么妹,自幼冰清玉洁,又受皇上封赏,我若让你沦落到风狼之手,爹娘在黄泉绝不会原谅我的!」

  「大哥,嫁娶不能勉强,我不答应,李迟风也无可奈何,你别和他闹太僵,毕竟是兄弟一场。」她安抚地说。

  「你还不够了解李迟风这个人……」王伯岩欲言又止,「总之,你从现在起,好好的跟在我身边,别再和他单独相处,等打狗那儿的船只来,我们就立刻离开,离得愈远愈好。」

  竹林里的风飒飒地响,叶翻飞似她无法再平静的心湖。微抬头,见迟风仍立在原处,那霸悍如泱渀大海,只进不退。

  他不是令人厌恶的严鹄,也不是能平心以对的俞平波,他是一片怕逾越不过,会教人失足坠落的海洋,她,如履深渊呀!

  * * * * * * *

  又是月将圆时。

  燕姝闭紧眼,如浮在缓伏的海波上,是桂花飘香的中秋节吗?往年她都会取桂花、鸡舌香、藿香、苜蓿和花香丸浸清酒,再以胡麻油煎,做成「香泽」,让妇女过冬润肤所用。

  此刻,她却躺在东番夷岛的竹屋里,风吹山野,百虫啁啾。她一辈子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到这种地方,见妇女袒胸露背,断齿刺青,虽有掩不住的惊愕,但见她们安静沉默,种禾收割,勤劳而敬天,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安心的去接受这儿的蛮荒,却看不惯那怪怖的骷髅头,也闻不惯他们喜吃的鹿胃中半消化的百草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迟风要娶她!整日整晚大哥都护著她,不让迟风接近,直到必须各自回屋为止。

  她聆听著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来,又被人由背後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著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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