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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

    乐舞原是皇室大典或大礼,乃至于儒生吟风作雅之作,然而到了最后却成了统治阶级骄奢淫逸,追求声色享乐的方法之一。

    其风由古乃至各个朝代,益发迷醉。

    春秋有夫差为西施所造的馆娃宫、响屐廊,乃至汉武帝所建立的宫廷乐舞机构——乐府,和唐玄宗时的左右教坊……



    而到唐朝时,除了传统的乐舞之外,更多了民间的杂技、幻术和武术,统称为百戏,在大唐宫廷里盛行万分;除了教坊中的乐舞人员,更是广招民间顶尖好手齐聚鼓架部。

    然在大唐鼎盛时期却经历安禄山叛变,直到代宗、肃宗至德宗,迁都回长安,乐舞之风才再次吹起,甚至可媲美开元时期。

    为了重振宫廷乐舞笙歌,大内广招民间舞伶、歌伎、乐师,哪怕是身在酒肆、花楼,皆能踏进大内教坊的鼓架部。

    谕旨一下,城内外的多家酒肆更是不论如何皆得奉上两名美伶。

    然而位在城北大街尾的无忧阁掌柜衣大娘却是苦煞了心思,不知该怎么安排这两位入宫的人选。

    不给,是杀头大罪。给了,又怕耽误了两位佳人的下半辈子。



    宫门深似海,谁知道一旦踏进里头,是否还有机会再走出宫外?受宠是好事。却可能得在宫中到老,甚至在教坊中被批斗到死;而不得宠也不算是好事,毕竟又不一定能够再踏出宫外。

    但圣旨在前,她该如何是好?只得好生琢磨了。

  楔子

    “我?”

    一句划破天际的闷吼声恍若是受创的猛狮般仰天嘶叫,让城北大街尾上的销魂地“无忧阁”亦隐隐颤动。

    慵懒的坐在大厅正座上头的大掌柜衣大娘,媚眼流转轻探着厅里极尽奢靡的摆设,压根不睬吼叫之人到底藏有多少不满。

    “怀疑?”朱唇轻掀,眸底唇畔皆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可是,师父……”

    呜,总不能欺他到这个地步的,是不?

    他当然知道有师父才有今日的他,倘若不是师父好心收留他,供他吃穿住,又教他武功和习乐,他今儿个岂能身穿绫罗首戴玉冠?

    但饶是如再生父母般的师父,也不能要他假扮成美娇娥大摇大摆地进宫去吧?

    “皇上下令,集召民间优伶、乐师,现下能进得了宫门,你就该偷笑了。”衣大娘冷着一张风华绝代的美颜。

    “既然无常和画眉都要进宫去了,那就用不着我了不是?”应该吧!反正他这个师父的性子飘忽得让人捉摸不定,倘若真要他进宫,他再不想去还是得去。

    但是进宫就进宫嘛,做什么要他扮女装呢?

    无忧阁里最多的便是艳冠群伦的歌伶舞伶,放眼整个长安城,没有一家酒肆可以比得上。

    真要从中挑选几个进宫的话,矇上眼睛都可以捉到一大把,何必要他那么可怜地扮女装?

    他思不透啊,永远都思不透师父的脑袋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师父亲手自各地挑来的孩子,没有上百个也有数十个,有功夫底子的妹妹们更是不下十个,根本不需要他出马的。

    可师父却是凭地坚持……

    “可教坊使遣来的人说,至少要有两个姑娘,最好是一歌一舞。”衣大娘依旧慵懒,勾魂的媚眼缓缓地移至眼前急得快跳脚的男人脸上。“画眉的嗓音是一绝,整个长安城无人能比,拳脚功夫也绝对可以自保,推派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男人亦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画眉的嗓音出神人化,含凄带怯、噙喜还忧,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即使是宫中教坊里的歌伶也不见得能出其右,推派画眉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他明白,真的明白,但是他咧?

    “无常的乐诣之高是阁里有目共睹的,羯鼓、竹笙、琴、筝、箫、笛无一不晓,是你们这群孩子的大哥,让他一道出门,倘若发生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这是为师的我所刻意安排的。”衣大娘不疾不徐地道,睇着他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的俊脸,她不禁轻扬起迷人的唇角,勾勒出绝美的弧线。

    男人仍是相当认同地点点头。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无常的乐诣一绝,抚琴似雨、扬筝若雷、击鼓似电、吹笛如风,悠悠乐音可噙火带焰,亦可攫水挟泠,令听者犹若人万里浓雾之中,心绪全由着他指尖的乐音浮动,浸淫在他的乐声中……这些他心底可是明白得很。

    但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吧!

    他的嗓音粗嘎低沉,不会搭词唱曲,手指笨拙无能,不会舞箫弄琴,遂犯不着要他丢脸丢到宫中去是不?

    既然如此,要他进宫做啥?

    “至于你……无痕……”衣大娘微眯起媚眼,睇着他那张即使是在后宫中也不多见的俊美脸庞。

    水无痕不动声色地悄悄退后一步,有点没面子地退到画眉的身边。

    千万别说他孬,师父的可怕他可是见识过千万次的,别以为师父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大婶,她可是他和无常两人联手也动不了她衣袖的狠角色,谁会傻傻的站在她身边讨打来着?

    不过说来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下若不比划比划,倒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是精进了多少。

    但是,呜!他不敢啦!要是没成功一掌把师父劈死的话,他就等着被吊上阁楼,等着被冻死、饿死、吓死……

    呜,他不想死得那么惨!

    “你这个不成材的家伙,要你唱曲你像杀鸡,要你对词你像白痴,要你抚琴你抽断弦,要你吹笛你折断箫……”衣大娘的纤掌往正座旁的花案击下,霎时灰飞四溅,吓得水无痕有点狼狈地拉着画眉当挡箭牌。

    师父较疼女孩子,躲在画眉身后准没错。

    “还躲?”衣大娘眯紧水眸,狰狞得像是要把他拆卸人腹。

    “无痕不敢。”他哪有躲?只不过是画眉在他闪身之后,碰巧出现在他的面前,适时为他挡了下罢了!纯粹是巧合。

    “你这个臭小子,除了那一张脸能看,你还能干什么?”衣大娘疾步前行,霎时来到他的身后,毫无慈悲心地狠拧着他的耳。“你以为无忧阁里养的都是什么人?都像你这般不学无术的话,我岂不是要早早关门大吉了?”

    “可是……”呜,好痛!想反击,但随即想起她是师父,而且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他就不敢出手……“我不会唱曲抚琴,但至少我有一身好身手,可以飞檐走壁又会跳文武舞,不敢说无忧阁的场面是我撑起的,但我所付出的至少可以抵过我的住宿和膳食费用吧?”

    别说得他好似一点功劳都没有嘛,至少他也有苦劳的,是不?唉,像他这种有娘生没人疼的孩子最是可怜,尤其是寄人篙下不得不低头。

    “唷——”衣大娘尖细地拉长尾音,松掉了擒在他耳上的为道。“你也知道就是那身好本事才让你住在无忧阁至今来着?”

    倒也不是她卖瓜自夸,但纵看横看无忧阁里头的娃儿,确实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无痕的文武舞。

    即使是女孩子家的舞码,他一样可以像是无骨柳枝似地左旋右转,犹若雪絮一般飘零;况且他亦有功夫底子,自保有虞,倘若不选他人宫,她还真不知道该派谁去较妥当。

    “这是师父教得好。”呜,再逢迎的话,他是和着血也要说出口。“我岂敢居功?”

    “不,无痕不敢或忘师父的恩惠,倘若师父要无痕往东,无痕就不敢往西,要无痕去死,无痕就不敢贪活。”呜,多廉价!当初不过是贪了她几个包子,就这么被她从广陵拐到长安来。

    练功练得要死,腿拐了、腰散了也没人疼,长大了还要卖笑求财,卖命探密,一辈子为她作牛作马不得有怨言,呜……

    “是吗?你有这么听话吗?”

    “我一直都是这么听话的。”他的双腿一跪,说得信誓旦旦、忠心不二,倒还挺像一回事的。

    眼前先混过去,其他的往后再谈。

    古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要他等个三十年也没问题,他就不信三十年后他还打不倒她。“真的??”

    “真的。”跪在地上,他点的头都快要掉到地面了却仍是不敢大意,就怕师父今天玩上兴头硬是不肯放过他。

    好,就让我瞧瞧你到底有多听话。”衣大娘笑得绝艳,纤指轻弹。“画眉,把他带进去,将阁里最好的行头都搬出来,御赐的大红凤帐给我挂上,风风光光地给我扮一个美娇娘出来。”

    “嗄?”

    水无痕呆在原地,迷人的唇弯成一个圈,不敢相信师父竟然如此狠心地顺水推舟,非把他送进地狱里不可……这、这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也不能这么狠吧,他宁可干别的也不扮女装啊!

    “走了。”画眉幸灾乐祸地拉起他。

    “我……”还能说什么?

    说不?他没那个胆子。说好?呜,他不要啦!

  第一章

    哇,好俊的美人啊!

    水无痕双眼发直地直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直有一股冲动想要窜进铜镜里,把镜里头那抹倩影给揪到外头来。

    想不到这就是他……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呜,好令人心碎,镜中人竟是自己。

    师父长得绝艳,虽年过三十,却依旧艳丽得教人不敢直视,而他当年就是被师父唇角那抹伪善的笑给骗了,以为她是个脸美心也美的好大婶。孰知……根本是蛇蝎美人一个,狠到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如今要他涂脂抹胭的扮女娇娥进宫,岂不是要他一踏进宫便被宰了?

    宫里多险恶啊,每一家酒肆的红牌莫不争夺着第一顺位,瞧他这张美颜,怕是还没进宫就让人给抓花了,那他多划不来。

    他就是这么俊美如神,怪谁呢?

    喷喷喷,果真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一个,倘若不上点胭脂,他还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美到如此蚀骨销魂的地步。

    瞧瞧,这眉弯似柳,这眸魅如星,这鼻挺若梁,这唇俏像桃。连他自个儿都傻眼了。

    天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简直是天仙,他不禁要怀疑自个儿根本是神仙下凡,被师父那恶婆娘欺了。

    “你瞧够了没?我都快吐了。”

    低柔的嗓音轻泄而出,带着戏谑和挑衅。

    水无痕往后一探,眯起魅眸盯着才替他梳装完毕的画眉,没好气地喊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咱们阁里若有人才,还轮得到我下海吗?”

    啐,他不张声抱怨,她倒以为他认栽了。

    “是、是。”画眉将月牙梳往妆台上一丢,疲惫地倒在贵妃榻上。“又不是头一次扮装了,瞧得这么入神,连我都快要以为你是生错性别了,无怪乎师父老说,你若是不听话的话,便要把你卖进娈童馆不可。”

    “娈童馆?”水无痕微哑的嗓音陡升。“师父真打这个主意?”

    太狠了,就说师父根本就是心性不正,才会干什么大内密探,硬是压榨他这可怜的孤儿。

    “她是说过。”

    不过,谁知道师父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

    “呜,我为她作牛作马一辈子,她居然还打算要我卖进娈童馆……”知道师父向来疼他少一点,凶他多一点,可他却不知道自个儿在师父跟前竟是如此不堪,呜,不是她亲生的,她自然是疼不下的,是不?

    “谁要去娈童馆?”一道沉稳的嗓音突地插入。

    “我呸,谁要去?你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此言压根儿不差。

    就见水无痕恶狠狠地站起身,有点狼狈地拉着曳地的大红裾裙,摇晃着满头金灿的簪穗,怒目瞪着眼前不过是比他高了半个头,比他多了一点男人味,年纪又比他大了一点点的男人。

    “怎么着,火气这么大?”世无常有点啼笑皆非地睐着他。

    “我火气大还不是因为你!”哼,师父就是偏心,竟要他扮女装,却要他扮乐师。哪有差那么多的!

    明明是在同一个市集、同一条街上、同一个地点让师父给挑回来的,为何师父却待他特别好?

    好事全归他,他就只能挑些硬的来做,就算是夜袭取密,他也只能选择在城内行事,哪像他那么好,还可以四处游山玩水,逍遥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偏心偏心,想不到师父真是那般偏心,他不服。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火大来着?”

    世无常轻挑起笑,慵懒地坐在一旁,一副好整以暇,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为什么扮女装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怀疑很久了,只不过是不敢问出口罢了,事实上他一直在猜测无常和师父之间有不清不白的暧昧,要不师父怎会特别宠他?

    自小总把好吃的留给无常,大鱼大肉尽往他的房里摆,而他就只能吃无常剩下的,连穿也只能穿他穿不下的。

    就是因为师父这般偏心,才会害他长得不够高,害他无法在无常的眼前抬头挺胸,甚至还要扮女装……呜,太偏心了,倘若他真那么碍师父的眼,又何必捡他回长安?

    “我扮女装能看吗?”世无常想也没想地道。

    “那我就能看吗?”啐,大家一样都是男人,无常有的,他可是一样也没缺,他说这话岂不是太伤人了。

    “不仅能看,还挺上眼的,包准你一进宫,马上被召进后宫,怕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比不上你的一颦一笑。”世无常打趣道,连一旁的画眉也极有义气地点了点头附和。

    “啐,那当然,瞧我这美颜……”美得如此无双无俦的,谁能与他争锋?“我现下不是在同你说这个,我是在说,宫中既然说要两位优伶进宫,既有你和画眉主事就行了,还来招惹我做啥?要扮女装,我瞧你的五官也挺不错的,扮相肯定不差,你为什么不扮?”

    世无常挑眉睐着他,突地站起身。“你瞧过这么壮硕的姑娘吗?”

    水无痕微抬眼,恼得牙痒痒的。“可我也没见过像我这般身段的姑娘家。”

    “西域有。”

    “我又不是西域人。”他不禁发噱。

    但五官有些像。”世无常很好心地为他解说。“师父说,你的五官有点像是西域人,身段也像,倘若假扮成西域姑娘,应该不会让人识破才是,不过你要记得,一旦进了宫,你就是个哑巴,不准开口。”

    “为什么?”这简直是泯灭人性了!

    要他扮女装已是人生至悲之事,想不到还要他当哑巴……他是招谁惹谁了?

    “要不你以为有哪个姑娘家的嗓音是你这种音调的?”

    水无痕一愣,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的。说的倒是,只要他一开口,八成会先吓死人,还是别开口的好,师父确实有远见。

    可不能这样啊!无常把事情都说明白了,那他憋在肚子里的怨气要怎么发泄?总要给他一个理由无理取闹一番,调整一下心情再进宫吧?要不让他在半路上憋出病来,坏了师父的事岂不更糟?

    不管了,随便找个借口磨他。

    “说,你方才到哪里去了?明知道咱们就要起程进宫了,却老是等不到你回来,你是存心整我的,是不?”好牵强的借口……连自个儿都嫌烂,但他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任性,让他撒泼一下又如何!

    一旦进宫之后,倘若事迹败露,说不准兄弟俩往后都见不到面了。

    “我同一念辞别。”世无常简洁地回答。

    “一念?”喷,又是那个家伙!“他是你姥姥啊,不管你要上哪儿总是不忘上他那儿,你也真够……”算了,他念得都烦了。

    “无愁甫嫁过府,我总得过去探探,要他好生待她。”

    “你何不干脆把她绑在身边算了,等她出阁了再探不嫌多此一举?”画眉媚眼斜瞟着,清冷的美颜有些不耐。

    “你在胡说什么来着?”世无常轻道。

    “咱们心知肚明。”啐,他做得出这种事,她还看不下去咧。

    “我不懂你的意思。”

    “甭在我眼前装傻,他人不懂你世无常,我可是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不知怎地,见他那么孬的把心仪之人往外送,她就是有一肚子气。

    画眉怒敛眼,世无常则是笑而不语,站在中间的水无痕只能很可怜地当个和事佬。

    “我说啊,待会儿咱们就要进宫了,这进宫当然不只是为了进殿表演而已,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因此我想,咱们是不是得先想好计策,别为眼前这鸡毛蒜皮大的事争吵不休?”

    是他嘴贱,是他不好,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知道无常心仪小师父无愁,明知道无愁甫出阁进一念的新房,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当头提起此事,但他却……唉,他也是很无奈的。

    瞧,他昂藏的男人躯体上头居然挂上了女人的襦衫裾裙,他也很可怜的,让他发泄一下应该也不为过吧?

    可讵料……唉,他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所以别吵了。

    “谁在同他争吵?”画眉冷哼了一声,偃旗息鼓。

    “是是是。”不然他又能如何?“无常,咱们先分配一下谁要探哪个府。”

    “你想办法进郡陵王府,我和画眉则会想办法接近八皇子,遂你必须……”

    水无痕点了点头,美颜再正经不过,却多了些无奈;他倒不是怕丢了小命,横竖命是师父给的,早晚都得还。但若真出事了,他倒希望自个儿是着男装而不是扮女相,他可不想让人知道无忧阁第一文武舞郎居然扮女装……

    女装耶!居然真要他扮女装……呜,他才不管儿女情长间的事,他只想管自个儿的装扮。倘若让人给认出来了,他还要不要当人啊?

    来了、来了,就来了……

    “笑啊!无痕,你不笑的话,脸上的妆岂不是白费了?”

    废话,他当然知道要笑,可问题是他的嘴就是不听话,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坐在软轿上进宫,进了宫之后为免被当作奸细就得掀起轿帘,好让他这张脸让往来的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瞧瞧;他得扮慵懒又得学勾魂,还得先认清眼前的人到底是哪个侯、哪个爷,眼波流转之间就够他忙得了,现下却还要他笑?干脆把他砍了倒还快活些。

    “唇角再勾弯点……”坐在他身旁的画眉不忘再次耳提面命。

    水无痕抬眼瞪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她,嘴角险些抽搐。

    啐,这婆娘未免也变得太快了吧,方才在无忧阁时还臭着一张脸,他还以为自个儿是见到母夜叉来着,孰知才踏进宫门,她居然可以笑得凭地勾魂摄魄、艳绝群芳。一绝啊,真的是一绝啊,怕是他三辈子也学不来的。

    不过,笑不出来,还是得笑!

    水无痕回神轻勾着僵硬的嘴角,看着众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很可怜地让冷汗流满了一身。

    他从来不怯场的,更不是头一次站在台上任人评头论足,只是以往他都是以原本面目现身,俊美得仿若天仙;但他现在可是扮女装,还是个哑巴姑娘,他多怕有哪个曾到阁里的达官贵人一个不小心便认出他来。

    唉,倘若师父真要他的命,他也不敢说不啊!

    “你摆那是什么衰脸,瞧你这模样谁愿意靠近你,活像带霉似的。”瞧他的脸一沉,画眉轻抹着笑却语重心长地交代着:“你可别忘了,待会儿一进教坊,咱们就得分开了,你装哑巴可要装得像一点,别让人给识破了,把我和无常都拖下水。”

    “你放心,倘若真是出事了,我也不会拉你们做垫背,你当我是那么无情无义之辈吗?”他才不会笨得露馅,只不过是尚未适应罢了。

    “你记得便好。”她依旧是笑,笑得教人心醉。

    “可这教坊怎会凭地麻烦,居然还分了左右教坊,搞得咱们三个人得要分散开来……”他偎在画眉的身旁,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把重量都压在她的肩上,小声地道。“不对,无常可是守在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最可怜。”

    呜,让他撒撒娇吧,怕是再无机会了。

    “呸,你的武功便可以自保,又是个男人,有什么好可怜的。师父派无常守在我的身旁是因为我的武功不够精进,又是个女人。”画眉微蹙眉硬是把他那头缀满玉穗的头推到一旁去。

    “可我现下是女人……”

    瞧这眼、这头、这衣裳……哪里像个男人来着?

    “呸,是谁在进宫的路上鬼吼鬼叫的?”翻了翻白眼,她依旧笑得尽职。

    “因为我不想进宫啊!”

    有哪个男人会愿意?

    瞧他长得可比宋玉潘安,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凌迟他吧?

    “是你不想扮女人吧。”

    “呜呜,还是画眉妹妹了解我……”水无痕无耻地趴在她的身上,明目张胆地把她拥人怀里。

    扮女人总该有那么一点点好处的,是不?

    呵呵,即使他现在紧抱着画眉也不会有人反对,横竖两人抱在一块,顶多也只能说是一对感情好的姐妹,不会有人说他是登徒子的。

    “放手,我叫你放手!”画眉使劲却挣不脱他的蛮力,气得咬牙切齿。

    “不放!”他这下子笑得可贼了,然看在轿旁的人群眼中却觉过分勾魂,个个皆把他当成天仙美人看待。

    “你是把我当成阁里的寻常曲倌不成?我要你放手你还不放手,是想找死吗?”不要以为她不会还手,把她逼急了,天皇老子来都一样杀无赦!

    “唉,一旦进宫就是凶多吉少了,死嘛!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等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倘若可以死在画眉妹妹的怀里,我这一辈子可知足了。”至少不要让他冷冷清清地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而且身上还穿着女装。

    这是他头一遭对自个儿这般没自信,八成是顶上的玉冠把他给压晕了,他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

    “呸,别想死在我的怀里,我还想要荣华富贵,别挡我的路。”笑话,她在阁里辛苦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以为她进宫是好玩的吗?当然是赶紧办好正事,好找个高官显贵窝身,要不真要一辈子在师父手下当密探不成?

    “你……”呜,果真是师父一手调教且最为疼爱的徒弟,狠劲同师父不分上下。

    看来,再不愿意他也只能认了,横竖都已经踏进宫门了,眼看着就快要到教坊了,他这当头要后悔也不成了。

    还是赶紧把事情查清楚,然后逃出宫去吧。

    可是,这玉冠未免太沉了些,好重啊!

  第二章

    了不起,真的是了得。

    水无痕勾魂的魅眸盯着在鼓架部里头来回走动的女优,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能顶着擎天冠还这般行走自如,甚至是健步如飞的,连他这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都深感错愕,甚至开始怀疑自个儿的功夫到底算不算上乘。

    虽说他是不爱扮女装,但现下却又突地发现可以扮女装是恁地幸运。瞧,多少的莺莺燕燕在他眼前来去游窜,而这里又不是无忧阁,倘若他真要做什么,师父也管不着!嘿嘿,这能不能算是师父给他的津贴?

    只是这里头的人怎会恁地冷淡?根本没有人肯多看他一眼。

    不过,说来也真巧,怎么才一人宫便有事可做。

    这下子可忙坏了里里外外奔波忙碌的教坊使了,就见一群人在石板场上跑来跑去,而他这个哑巴只能很无趣地冷眼旁观。

    反正也没人甩他。唉,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到受创,居然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呜,他还以为他扮相太美,说不准一进教坊就会被人欺负,谁知道甫进宫的优伶们顶多只是瞧他一眼,便忙着和教坊使们套交情,说难听一点,根本就是无视他的存在。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比较好办事,但总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就是快活不起来。至少他也是无忧阁里第一舞郎,到这儿来却……总觉得心底有那么一点点的受伤。

    “喂,你,待会儿同我上殿去。”

    一声暴喝突地杀进他的耳里,水无痕连忙拉回四散的心神,抬眼盯着看似在唤他的教坊使。

    是在叫他吗?

    “还不赶紧跟上?”又是一声不懂怜香惜玉的暴喝。

    很好,他确定对方真的是在叫他了,但是叫他干嘛?

    他是挺想问的,可问题是他现下扮的是哑巴,想开口却又开不得口,不想跟着他走却好像又不行……

    水无痕站起身,有点犹豫不决地看着快步离开的教坊使,突地感觉到背后数道如剑的炽热视线,不禁无辜地回头望向那一个个娇美如花的优伶,只见她们皆成了吓人的母夜叉,莫不露出一副欲将他生吞活啃的噬样。

    不会吧……那么惹人怜爱的女孩子怎会露出这般神情?

    厌恶他也犯不着搞得这般露骨吧!他有这么惹人讨厌吗?

    呜,不要因为他扮女装就讨厌他嘛,以往在无忧阁时,他向来是阁里的姐妹们争风吃醋的主因,尚不曾遭受过这般恶毒的视线。呜,好伤他的心,他还以为可以在这儿觅得美娇娥的,想不到……他的扮相竟是恁地惹人厌。

    罢了、罢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亦不代表他永远讨不到妻子。

    “还在磨蹭什么?你以为你耽误得了时候吗?”走在前头的教坊使久等不到他,不禁回头怒喝。

    水无痕扁了扁嘴,很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又听着他不断地叨念着。

    “你要知道,你甫入宫就可以得到这么好的机会,是皇上的恩惠,你要知恩,待会儿上殿去,可得要尽力表现,知否?”

    上殿?表现?

    他才进宫耶,要他表现什么?

    “今儿个皇上要为左卫将军洗尘,特地在武德殿中摆宴,你可知道左卫将军是何人?”教坊使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还不忘侧眼睇了他一眼,见他摇了摇头,又接着道:“是郡陵王。”

    水无痕轻挑起眉,不着痕迹地在心底盘算着:他的运气可真不是普通的好,才进宫便让他听见了这个好消息。

    呵呵,这下子他就不用再费心力去查他的底细了。

    “待会儿上殿,尽管把你最拿手的都使出来,倘若可以让皇上或是郡陵王看上的话,往后的日子可就不愁吃穿了。”他说得很暖昧。

    水无痕勾出一抹笑,却不知在心底干呕了几次。

    他贪那些荣华富贵做啥?要他当娈童……他宁可死!

    “瞧,到了,这儿就是武德殿,待会儿唤上你的名时,你就大方些地走进殿里,尽管舞动你的腰肢。”教坊使边说着,边把他带到武德殿前,和一干预备上殿的优伶摆在一块,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你叫什么名?”

    要他怎么说?他不能开口呀!

    “啐,我在问你话啊,你怎么不回答?”

    倘若用唇型表示,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这贱伶是在折腾我不成?”教坊使等了半晌,瞧他仍是不吭一声,阴沉着一张老脸,此时一旁的教坊使也走上前询问。

    “怎么着?要上殿了,事情都忙成一团了,你还有空摆威风?”

    “谁在摆威风?是这贱伶好不容易进宫,一有上殿的机会却在同我拿乔,我问她的名字半天,她却连个屁也没应我一声。”看来他是真的恼了。

    “这右教坊是管舞来着,她是个舞娘不是曲倌……”其中一个教坊使睐着水无痕,不禁啧啧称奇。“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我可还没见过这么俊的舞娘,更没见过身段这般修长的,她到底是打哪儿来的?西域吗?”

    “天晓得,说不准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

    让我瞧瞧。”另一位走到水无痕跟前打量着。“她……该不会是个哑子吧?”

    水无痕闻言,随即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数位教坊使霎时傻眼。

    “你、你、你这是上哪儿找来的人?居然是个哑子。”

    “我怎么知道哑子也会被推派入宫?”带领他的教坊使气急败坏地吼着,怒瞪着水无痕问道:“说,你是哪家酒肆推派的,我非抄了那间酒肆不可!”

    “现下谈这些不嫌太迟了?殿上都在奏乐了。”

    “可总不能送个哑子上殿吧?”

    “那现下要如何?顺序都决定好了,要回头再找一个也来不及了。”

    “倘若让她上殿,咱们可是要杀头的,可若不让她上殿,找不到人递补,坏了皇上的兴致,咱们一样要杀头……”那人在原地走了半晌突道:“不管了,横竖咱们原本的用意便是挑个最俊最新鲜的打前锋,不过是到殿上晃晃罢了,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哑子的。”

    “真要如此?”大伙儿显得相当惶恐。

    “要不还能如何?”

    殿上的悠扬乐音和殿外的无声沉默形成强烈的对比,水无痕再不济也猜得到事情到底是转变成什么境地了。只是他思不透啊!他是个舞郎,又用不着开口,谁会猜得到他扮哑子,他们到底是在怕什么?

    水无痕摇了摇头,想叹气却又不敢叹出声音,只好脚下轻蹬,侧身飞过将他团团围住的教坊使们,几乎足不点地以翩翩彩蝶般窜进殿里。

    “你在做啥子?”

    后头的一千教坊使错愕地惊喊着,却见他已经进殿,一干人只得狼狈地奔到殿堂前,淌着冷汗等着皇上赐死……

    啐,怕什么?水无痕在心底轻喊着。

    一跃进殿中,他在众人的哗然声中翩翩落地,轻撩浅藕色的薄纱帔子遮住自个儿的容颜,魅眼巡着殿上的众人,见坐在殿中正位的黄袍人,不禁勾出摄魂的魅笑,透过帐子隐隐浮现,殿上随即传来阵阵的抽气声。

    水无痕妖娆勾魂地浅浅一蹲身,随即扬起身上的帔子,听着不曾停过的乐音,如柳似絮地在殿上飞舞起来,婉转处不见女子的纤柔,却多了一份神秘,扭转之处不见女子的娉婷,却又多了一份凌厉。

    耍弄在手中的帔子像是有生命似地飘扬,佩带在身上的琳琅锁片敲击出清脆的乐音。他在殿前犹如天仙般地跳跃踢踏,挂在美颜上的笑容更在霎时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忘了似地直盯着眼前不知从何窜出,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甚至至一曲终了亦无人回神。

    水无痕微蹙起眉环视着众人,不解为何在舞了一曲之后,自个儿却得不到半点赞赏,甚至是掌声。

    为了进宫,他特地学了几支女子表演的舞蹈,难不成是他学差了?

    不可能啊,倘若他跳得不好,早被师父打死了,哪里还会把他选进宫来。

    但殿上无人睬他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我要她。”

    静谧无声的大殿上突地传出一个男人内敛低沉的嗓音,引着水无痕向声音的来源探去,只见发声之人正坐在皇上的身旁。

    他是谁?

    皇上都还没开口,他倒是先抢人了。不过,他就说嘛,依他的扮相,依他的舞姿怎么可能不得青睐!

    “爱卿要她?”皇上的语气中听来有点不舍。

    “不可吗?皇上。”男人轻喃。

    他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水无痕的身上,吓出他一身冷汗。

    “哪有不可的道理,既然爱卿想要,朕岂有不给的道理?”看起来很像是皇上的老者随即威声喝道:“来人,赏这位舞伶绫罗十匹,再将她送进郡陵王府。”

    “是。”

    就这样进入郡陵王府?这么简单?

    水无痕怔愣地一时无法理解这突来的转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带下殿,等到他回过神时早巳身在郡陵王府中。

    太奇怪了!

    水无痕待在郡陵王府的偏院里,偌大的偏院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呆坐在炕上,始终无法理解自己明明是进宫,为何却莫名其妙地给发送到郡陵王府来了。

    能顺利的进入王府,对于他要调查的事情自然也轻松多了,想必可以早早完成使命回无忧阁交差。

    只是他总觉得有些古怪,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反倒觉得自己像是被算计了一般。

    总觉得自个儿一点也不像是被召进教坊的舞伶,反而有点像是赏赐品了。

    难不成他是被送进郡陵王府的?

    倘若是送,岂不是意味着他这个假女人被当成了真女人,然后被发送到任何一个皇亲国戚府中,为的是……宠幸?

    宠幸?

    他蓦地站起身瞪大魅眸,环顾着四周的花几矮柜、炕榻帘帐,心底不断地浮起各种画面,想得心底直发毛。

    混帐,说要召集优伶根本是个幌子,实际上不过是想要借此名义挑选各地佳人人宫,好一解他们的私欲罢了!

    这堆狗官猪皇帝……真是气死他了。

    师父根本是故意的。

    凭师父和太子殿下的交情,他就不信师父会不知内情,难怪她要派无常守在画眉妹妹的身边,还要他假扮女装入宫。他早该猜到的,凭他这聪明的脑袋,他怎会没想到呢?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回炕上,他是疲惫得没有半点力气抱怨了。

    唉,人都已经在郡陵王府里了,就算他明白了又如何?

    能逃吗?事情没完成前,他可是哪里也不敢去;可倘若事情完成了,他八成也被蹂躏成残花败柳了。呜,他可是个男人啊!

    糟了,倘若王爷发现他其实是个男人,那……

    他得想办法别让王爷近他的身,但如果他硬来呢?能反击吗?

    在不知王爷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出手,待他回阁后八成会让师父给劈死;但若不反击,难道真要让王爷发现无忧阁并非寻常的酒肆?

    这可麻烦了!

    水无痕微蹙起眉,把沉重的头靠在床柱旁,完全不知道该拿眼前的事如何是好,毕竟他从没遇过这么棘手的事。

    该如何是好呢?

    砰的一声,房门被踢开,正沉思中的水无痕不着声色地睇向右侧,只见一名姑娘身穿大红绫罗,一身富贵傲气,带着一票丫鬟踏进他的房里。

    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在无忧阁里,他明明是最受疼爱的.怎么一踏出无忧阁,就没半个姐妹给他好脸色看?

    个个都像是凶神恶煞般,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家也会有这般面貌,今儿个可真是让他见识到了。

    “你就是王爷带回来的舞伶?”

    水无痕扁了扁嘴,万般认命地点了点头。

    “放肆,见到本宫居然不来跟本宫行礼问好,你当自个儿是谁?”娇俏的女子冷凛着红颜,纤指直探到他的眼前。

    水无痕蹙紧眉头,实在很想开口好好的同她解释一番,但,他不能开口……

    “你、你居然还不下跪?”女子气得浑身打颤。“你真以为王爷要你,本宫就不敢治你了吗?来人,给本宫拿家法来!”

    水无痕睇着女子身后一干丫鬟忙不迭的递上一条马鞭,见着马鞭在她的手中抽起并劈落在他的腿边,他不禁吞了一口口水。她该不会是想拿马鞭抽他吧?

    太狠了,他以为这世间最狠的人就属他师父了,想不到眼前的姑娘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师父还要狠上三分。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踏进他的房便要他行礼又不报上自己的名字,天晓得她到底是谁。

    要他跪?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的腿只跪过师父,绝对不跪师父之外的人。

    不过那马鞭若是落在身上,似乎是挺疼的……他是该闪呢?还是由着她玩?

    但如果她玩过了头,把他给玩完了,那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还不跪下?”女子拔高了声音,连手中的马鞭也挥得高高的。

    水无痕坐在炕上,不跪就是不跪。他不懂自个儿到底是哪里惹到她了,要她如此劳师动众地带了一批人到他房里给他下马威。

    “本宫真要鞭下了,你还不跪?”

    来吧,要杀要剐都随他了,只求她别玩得太尽兴,把他给玩出问题来便成。

    “你——”女子高扬起马鞭,眼看着即要落下,纤手却在下一瞬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擒住,令她不禁回首。“亦诠……”

    水无痕目不转睛地瞪着女子快速转变的表情,突然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待他了。

    他懂了,全都懂了!呜,她竟然是把他当成对手看待,难怪乎他所见到的每个娇俏美人儿都厌恶他。

  第三章

    “公主身在宫中,不解世事,倘若唐突了舞伶,还请见谅。”

    水无痕眯起魅眸,觉得自己好像突地变笨了。这男人真是个王爷?这说话的气度和神态,压根儿不似皇亲国戚,甚至还视他为上宾,甚至为方才那名女子的作为道歉,这……或许他是友。

    “亦诠,她不过是个低下的乐户罢了,你何必同她那般客气,甚至还要她同桌共食,这岂不是丢了咱们大唐皇室的脸?”

    “初雪!”

    李亦诠轻喝一声,李初雪随即乖乖的噤声坐到一旁,尽管仍是一脸的不情不愿,而她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水无痕总算是通盘了解了。

    这李初雪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女儿,听说他有意将她配与郡陵王李亦诠。身份尚是挺配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未完婚,或许是如此,小公主捺不住芳心寂寞,索性搬进郡陵王府,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当然会视他为敌,但他是个男人耶!

    “敢问舞伶闺名。”李亦诠轻笑道。

    水无痕勾唇回报一笑,然自始至终依旧只是微笑而已。

    有什么办法?谁教他不能开口……

    “你这什么东西,王爷问话你居然不回答,你——”李初雪恼怒地站起身,但一见李亦诠深沉的眸,不禁又噘唇坐回去。

    唉,他不会同她一般见识的,女孩子家不是吗?

    苦笑着,水无痕干脆比手划脚起来,希望他们会看得懂他到底是在比什么。

    “难不成你是……”

    “哑巴?”李亦诠话未完,李初雪倒是先接话了。

    “初雪。”。

    “啐,比个老半天又不吭一声,不是哑子又会是什么?”李初雪首度露出笑来,粉脸贴近水无痕。“唷,这不是可惜了这张倾城红颜了?”

    看来他真的是很惹人嫌……

    水无痕有点难过地微低下头,不敢相信以往在女人堆里来去无阻的自己竟也会有遭人遗弃的一天,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再次抬眼,他比手划脚地要他取来纸笔。

    “要纸笔吗?”李亦诠意会,随即取来纸笔,瞧他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挥上三个大字。“水无痕?”

    水无痕有点无奈地点了点头。

    水无痕再次抬眼睐着他,突觉他的眼中似乎有着古怪的光彩。虽说他这个王爷是挺不错的,没什么官架子,也不会太过霸气,对他也挺礼遇的,总觉得他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哼,再怎么美的名字,她还是一样是个舞伶。”李初雪鼓起腮帮子,一脸的苛薄和微恼。

    是、是、是,他知道……

    唉,他这一辈子还没这么惹人嫌过哩。

    “初雪,我不准你老是对她这么无礼。”李亦诠的语气有些硬。

    啊、啊、啊!水无痕不禁在心里又暗叹了几声,有点怜悯李初雪这得天独厚的小公主居然爱上了这不解风情的郡陵王,也莫怪她老是拿恶毒的眼神瞪他了,让他饱受池鱼之殃。

    他可是个男人啊,居然还得受这种灾难……怨的光痕,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无辜的水无痕。“我不会答应你纳她为妾的,就算是父皇把她赐给你,她也别想要当侍妾!”

    天啊,是谁要当侍妾?

    水无痕诚惶诚恐地盯着眼前的一男一女,难以置信她现下说的人正是他自个儿。

    “你在胡说什么?”李亦诠难得动怒地轻斥道。

    “我告诉你,我不会答应,我绝对不会答应的!”她气得直跺脚,瞧李亦诠压根儿不打理她,怒得把所有的罪都怪在水无痕身上;一双澄澈晶亮的水眸恶狠狠地直盯着他,仿若要以眼砍杀他一般。

    水无痕无奈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又不能表示什么。

    他又能如何?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要怪就怪他长得俏,扮相美了!

    再要怪的话,就怪他师父去,这帐是千万不能摆在他身上的。

    唉!一顿山珍海味,水无痕可是吃得索然无味。

    晚膳时,光是让李初雪那般瞪着,他便想要快步逃回无忧阁。他这辈子可还没遭受过那么多白眼的,向来窝在女人堆里的他,这一次可是被师父害惨了。

    无忧阁的女孩子家是恁地白嫩酥软,个个美丽个个娇俏,哪一个不爱把他拽在怀里疼的?可这一次浓妆靓抹扮娇娥,不但得不到青睐,还得装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得,连解释都不成。

    痛心哪!疾首啊!这一次可真是被师父给害惨了。

    惹恼了天之娇女的皇室公主,难保她不会在膳食中给他下毒,或者是派出宫中的杀手把他给作了。

    这一次进宫,说不准真的是回不了无忧阁了。

    他现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乖乖地窝在王爷赐给他的偏院住着,就希望公主别莫名其妙地找他麻烦才是,要不待在这里可苦了。

    唉,最最难过的还是总是莫名的遭人白眼。

    他可是一点都不习惯,以往在阁里从没人会这般待他的,别说是白眼,想引他青睐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摆着臭脸,甚至还恶狠狠地瞪着他?

    呜,今儿个是他这辈子遭受最多白眼的一天了。

    罢了、罢了,还是快些歇下,等明儿个晚上再去探探情况,查查这郡陵王是否有和八皇子交好之意,看他到底是想支持谁,倘若他真是偏向八皇子的话,那公主肯定得守寡了。

    啐,郡陵王不懂她的爱意就算了,还让她守寡,那她岂不是太可怜了?

    不过,他也只是猜测而已,事情并不一定真是如此,他也不需要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来徒增烦恼;不管是或不是,全都不关他的事。

    他累惨了,还是先歇着吧!

    疲惫不堪地甫躺下,却听到外头花厅传来开门声,他不禁戒备地坐起身子,犀利的魅眸直盯着帘帐外。

    “你这个舞伶,见到本宫还不下跪问安?”李初雪大刺刺地走进他房里,就和初见面一般凌气逼人,不过少了一群丫鬟为后盾,看起来是单薄了一些。

    水无痕轻叹一口气,拉开丝被,很认命地屈膝微点地的跪安。

    是她倒还无所谓,要不若是王爷一时起了兴头,真要强逼他就范的话,那可真是麻烦了。

    “哼,本宫体谅你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同本宫问安便免了,起来吧。”她挑高眉头,一副给予极大恩惠般地说道,见他又坐回炕上,不禁微蹙起眉又道;“你给本宫起来,本宫不准你躺在炕上。”

    不会吧?水无痕很无辜地抬眼,好无奈好无奈地站直了身子。

    太狠了,整他也不是这么个玩法,不让他睡炕上,难不成要他睡在冷地板上吗?

    “哼,你别以为你装出一副无辜样,本宫就会同情你!”李初雪大刺刺地坐上炕,硬是把他这个正主儿赶到一边凉快去。

    呜,他才不是装的,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

    倘若来人是个男人,他倒是可以在忍无可忍之际点住对方的周身大穴,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个娇弱的女孩子家,而且她的身份还是个公主,他是宁可忍到吐血也绝对不能动她半根寒毛。

    呜,因为她是个水做的女孩子家,再撒泼再骄蛮,他也宁可伤自己,也绝对不会伤到她。

    他只好很可怜很委屈地坐到地板上去。

    “喂!地上冷吗?”李初雪不情愿地问道。

    咦?水无痕狐疑地抬眼睐着她,却瞧见她娇俏的粉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令他更加不确定自个儿到底是不是听错了。

    她不是恨不得他死的吗?怎么这语气听来,挺像是在关心他。

    “本宫先把话说在前头,本宫可不是在欺负你,只不过你的身份太低,是不能同本宫同睡在炕上的,只好要你像个丫鬟般睡在炕前,听候本宫的差遣。”她说得极其理所当然,压根儿不把他当成到郡陵府饱受礼遇的舞伶看待。

    王爷把他当成宝,可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比丫鬟还不如的奴婢。

    嗄?那他岂不是降格当起婢女来了?水无痕微扁起迷人的唇,压根儿不敢相信自个儿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呜,何必把帐算到他身上来?

    这对他一点都不公平,又不是他自愿到郡陵王府来的,说难听一点,他可是让人给架上来的,就算他不想来也不成。

    唉,罢了,以什么身份待在王府里都无所谓,舞伶也可以,奴婢也可以,只要别欺负他便成。只是,看眼前的情况,他是难逃这一劫了。

    “你懂本宫的意思吧?”瞧他仿似有些认命,李初雪不禁倚向前睐着他。

    呃,多美的粉脸,倘若能够在上头再多抹一点笑容的话,真可算得上是倾城红颜了。“本宫在问你话,你在发什么愣?”李初雪微眯起仿若漾着水光的丽眸。

    水无痕瞬地回魂,随即取过方才王爷让他带回房的纸笔,快速地在上头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像个奶娃子献宝似地搁在李初雪的手上。

    “公主太美,我瞧得出神了……”李初雪一字一句地念着,随即抬眼瞪着他。

    “哼,这些马屁话,本宫听多了,尤其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压根儿不会让本宫觉得高兴。”

    啐,一个长相比她还标致无俦的舞伶,写这些字,要她怎么相信?

    拐个弯想的话,倒像是故意在贬她损她似的。

    水无痕连忙又比手划脚,外加死命地点头。真的、真的!虽说师父老骂他油腔滑调,但他每次说的话都是真的。

    瞧,她的柳眉似墨如黛,杏眸澄澈似水,桃腮粉嫩若瓣,朱唇不点则艳。精致的五官如此匀称地贴覆在瓜子脸上头,不但带有华贵的傲气,亦带着女子的娇美,即使对他再嫌恶,亦会关心他是否会受冻……

    以宫内的公主而言,她可以算是少数有善知的了,嗯,除去今儿个晌午她打算用马鞭抽他那一幕,她看来似乎倒不会过分蛮横骄纵。

    更何况,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因为郡陵王,他可以原谅她。

    唉,女孩子家嘛,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你!哼,你别以为你讨好本宫,本宫就会放过你!”李初雪嘴里哼着,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欢喜。“王爷偏爱你的舞姿,而你的长相亦不俗,但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成为王爷的侍妾的。”

    从小,就只有亦诠对她好,自那时起,她便打定主意只要他不可,她可是不会让任何人把亦诠抢走的。

    水无痕振笔疾书,随即递到她的眼前。

    李初雪敛眼瞅着纸。“你不会?因为你是哑巴?”

    他点了点头。

    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个哑巴,但总不能要他告诉她,他真实的身份吧?况且他是不可能忍受自个儿沦为侍妾的,就算郡陵王肯,他也不肯,给他再多绫罗绸缎、黄金珠宝,他也不会点头的。

    “真的?”她有些半信半疑。

    水无痕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怕她不信。

    能够化敌为友自然是最好,倘若不能,也只求她千万别再暗地里对付他,让他能够快些完成任务,快快回无忧阁去。

    “你没骗本宫?”

    水无痕勾魂的魅眼直盯着李初雪,突地发觉这倨傲的公主,似乎真和一般的公主不太一样,似乎还多了些天真和单纯,不若大内的公主那般城府甚深。

    “本宫暂时信了你,但你若是让本宫得知今儿个所写的宇,只是为了安本宫的心而故意欺骗本宫的话,本宫绝对会让你葬在黄土之下。”李初雪眯起水眸,凌气逼人。“你可要记得!”

    他又用力地点了点头,点得头都快晕了。

    撤回前言、撤回前言,虽说她和大内的公主有些不同,但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看的本事还是一般,看来他还是少惹她为妙,否则她真是哪天火大了,真叫人宰了他也说不定。

    “本宫要休息了,你服侍本宫更衣。”李初雪凝睇着水无痕,随即站起身,等着他上前来。“既然你无意勾搭王爷的话,往后你就待在本宫的身边,听候本宫的差遣,要是你做得好,本宫自是不会亏待你的。”

    水无痕吞了吞口水,压根儿没听楚她到底说了什么,耳中只听进她要他替她更衣的话。

    更衣啊?这不是要累煞他了吗?

    他可是个男人耶,大刺刺地要他为她更衣,若是他遏抑不了自个儿而犯下错事该如何是好?

    “本宫要你更衣,你没听到吗?水无痕?”李初雪纤手叉腰,不耐地瞪视着他。“难不成你不知道该怎么更衣?”

    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他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傻傻地苦笑着。李初雪睨了他一眼,随即打消念头。

    罢了,既然你不会更衣的话,本宫今儿个便和衣就寝算了,你就睡在炕前,本宫若是喊你,你就得赶紧起身,知否?”

    知、知、知,他岂能不知?

    看着她在原本属于他的炕上躺下,拉起被子睡得一脸舒服的模样,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可怜地偎在炕前的阶上,蜷缩成一团,度过离开无忧阁的第一个夜晚。

  第四章

    “起来!”

    哎呀,是哪个丫头在他耳边穷呼喳来着,压根儿都不知道要多疼爱他一些,要是把他惹恼了,他头一扭可是会翻脸的。

    啐,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你这个贱婢,本宫都唤你几声了,你居然不回本宫的话?”一双脚丫子就这么不客气地压在他的脸上。

    水无痕不解地睁开酸涩的魅眸,下意识地探手将那双踩在他俊脸上的脚丫子扳开,用另一只只手撑着自个儿的身子,却发觉自指尖回传的滋味竟是如此的冰冷,他不禁微愕地睇向自个儿所栖息的地面,瞬地想起——

    公主?一抬眼,果真见到李初雪冷凛着一张粉颜。

    是啦,他昨儿个不就是被这刁蛮公主给踢下炕。

    哎呀,他真是睡昏头了,要不这一双脚丫踩下来,他怎么会连闪身都没有!八成是甫人宫,事物变迁过大让他累垮了。

    李初雪冷哼了一声,抽回一双小脚,随即又往他的身上一踹。

    “你好大的狗胆,本宫都不知道唤你几声了,你居然敢不睬本宫,还擒住本宫的脚,当真以为有郡陵王在,本宫就不敢动你?

    水无痕垂下脸,直叹自个儿的悲哀。

    唉,以为进了郡陵王府之后就好办事了,谁知道居然遇到这蛮横的公主,害他昨儿个夜里该到府里巡视一番的工作先例也给碍到了。

    倘若这公主硬是要与他同房的话,这差事可真有点难办了。

    “瞧什么瞧?还不赶紧去打水,本宫要起身了。”李初雪缩回炕上,怒眸直视着他那张惑魂的脸,恨不得能多踩个两下。

    美人她不是没见过,后宫里就有一大堆,但是长得娇艳却又拥有如此曼妙舞姿的女人,她是头一个,亦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有压迫感,让她觉得亦诠可能会因她而抛下她……

    她不允许有这么一个女人继续待在府里,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把她赶出去,不计手段。

    水无痕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居然沦落到王府服侍人;通常都是别人服侍他比较多,真要他服侍人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服侍,况且他要服侍的可是一个刁钻任性的公主。

    罢了,既然都已经混进郡陵王府了,他现下只消赶紧把事办好,便可以打道回府了。

    打水是吗?这怎么难得了他?打水就打水。

    站起身晃了晃有些睡僵的身体,正想推门打水去,却又听到身后传来李初雪又惊又愕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

    水无痕狐疑地转过身,便见她弯下身捡起不知打哪时便掉落在地上的肉包子,他随即举起手往自己的胸上抚去,猛然发觉自个儿的包子掉了……

    老天啊,昨儿个夜里这刁蛮公主闯进他房里,他根本连动都不敢乱动,压根儿没卸下一身装扮和这悬在胸前权充胸脯的包子,想不到他睡啊睡的,那两个包子就这么给晃了出来。这下怎么得了?

    水无痕颤抖地抬眼盯着把玩那两个包子的李初雪,心口剧烈地跳动着,直怕自个儿才踏进府里就让她给看穿了。

    半晌,李初雪才徐缓地抬眼盯着他,看得他冷汗直淌,顺着背脊直下。

    他可不想对一个女人动手动脚的,更不想手刃她,但是基于某些原因,他是无法作主的。

    “你……”

    水无痕竖起耳朵,等待着她开口,也等待着自己动手的时机

    “好穷酸的贱婢,想不到你居然窝藏了两个包子在怀里,是昨儿个夜里吃得不好,遂想要在半夜拿出来充饥不成?”

    嗄?水无痕微张着嘴,突地觉得有些因惑。

    “啐,穷酸成这副模样,敢情是王府亏待了你不成?”李初雪嫌恶地瞪着他,随即将肉包子扔到一旁。

    原来如此……水无痕不禁松了好大一口气。

    太好了!说真格的,他根本不想对她出手,尽管她的存在极有可能危害到他目前的身份,但他仍是下不了手。

    他不是无常,没有办法像他那样对师父的命令全然的服从,更无法接受师父突如其来的任务,甚至是泯没人性的指令。

    要他手刃一个女孩子家,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无关女孩子家的美丑、身份,尽管是眼前刁蛮到不行的公主,他也不愿意动手。但若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不拖累自个儿的人的情况下,他还是不得不做下决定。

    所以他可是打从心底对老天爷祈求,千万别让这刁蛮公主缠他太久,要不若是让他的身份曝光,这事可就难以权衡了。

    “贱婢,你还不赶紧去打水,难不成真要本宫拿鞭子抽你,你才愿意去?”李初雪微眯着晶灿的水眸子。

    闻言,水无痕不禁又叹气了。

    唉,她明明娇嫩得像是一只羊脂玉雕琢的娃娃,一双水眸子像是随时都拧得出水似的,柳眉傲岸地挑在水眸子上,更是她的神韵所在,而她粉杏色的唇瓣仿似初春在宫内绽放的花儿,然为何她那一张嘴,总是吐不出一句好听的话?

    倘若让他恢复了男儿身,他就不信她还会在他跟前大呼小叫,外加老是用鞭子恫吓他;这长安城第一舞郎的身份可不是他自个儿封的,能够正视他的眼而不逃避他凝睇的女孩子家,至今可还没有过。

    除去身份不谈,不管是脸蛋还是身形,他可是压根都不输给郡陵王的。

    “还不快去?”李初雪见他傻愣半晌,没好气地吼着。

    是是是,他哪里敢不去呢?水无痕点了点头,正认命地要推开门,却让一个婢女撞个正着。

    “大师?”婢女凝儿一见到水无痕已起身,不禁回头吩咐着外头的婢女打水进来,随即将水无痕推到妆台前,打开他的妆奁,“动作得快一些才成,要不拖延了时间,坏了王爷的雅兴,谁都担待不起的。”

    水无痕任由她梳理着发丝,拿起布巾沾上水在他的俊脸上头东抹西抹,活似抹墙,也不管自个儿的手劲是不是弄疼了他;唉唉唉,还好他的皮还挺厚的,要不让她这么搓还得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犯得着急成这样?

    水无痕敛眼瞅着铜镜中的自己,却突地在镜中见到了另一个人。

    “唷,今儿个是怎么着?本宫站在这儿,却没人见得着是不?”李初雪冷着粉脸,水眸噙怒地瞪视着一干无视她存在的婢女。

    “公主!”

    一干婢女哇地一声跪地,全数跪倒在冷硬的地上,没一个敢抬头。

    “本宫问你等,今儿个王爷是打算要做什么?”她眯起丽眸。

    现下她在意的不是这等不长眼的奴婢没向她问安,而是一干奴婢过分慌张,不寻常的举动让她惴惴不安。

    “回公主的话,今儿个八皇子过府一叙,王爷要水大师到厅上候着。”凝儿敛下眼,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这儿可是王爷特赐给舞伶的偏院,可孰知这门一开却见到了公主,府里的人都知道小公主向来不爱有其他的女子出现在王府里,如今突地冒出个水无痕,甭想也知道大师的下场……

    “是吗?”李初雪冷凝的水眸仿若覆上一层薄冰,睐着铜镜中的水无痕,半晌后才道:“本宫要拜见八皇子,回本宫的院落为本宫更衣。”

    “可是大师……”凝儿睇着水无痕。

    “嗯?”李初雪挑眉。

    怎么着?一个小小的舞伶也要同她抢婢女不成?

    “是。”

    一干奴婢深明轻重,没人敢再多作留步,随即鱼贯离开。

    李初雪冷敛下眼不发一语,呆坐在妆台前的水无痕自然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是偷偷地觑着镜中的她。

    唷,挺恼的!他自然是可以理解,只不过,能不能别把气出在他身上,突地拿出鞭子就往他身上抽?他的身子骨是挺硬的,皮也是挺厚的,但用鞭子抽的话,也是会疼的。

    瞧她那模样,应是不会鞭打他才是。

    “你别以为本宫会把王爷让给你。”李初雪紧抿着苍白的唇,澄澈的水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镜中的他。“你给本宫待在这儿,倘若没本宫的旨意,绝对不准你踏出房门一步。”

    水无痕一愣,瞬地转身睐着她。

    哭了?

    他压根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有异,想不到真的落泪了……

    “瞧什么?再瞧本宫就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李初雪怒极拂袖而去,在他的身侧滴落一滴泪。

    水无痕怔愣地攫起脸庞上的泪滴,错愕不已。

    看来她的性子只是骄蛮了些,还不至于残酷无道、泯灭人性的地步,要不她何必落泪?鞭子提起一抽便罢,是不?

    好个真性情的骄纵公主,只可惜他有任务在身,就算他想哄她开心而不踏出房门也不成,所以他还是得赶紧打扮打扮,赶紧去会一会八皇子,倘若能够在一旁听得一些私语,那他这一趟路可来得值得了。

    唉,瞧她落泪,他可真是不舍。就如师父说的,倘若他不早点习惯女人的眼泪,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女人的手上。

    方才他真是有些心软了,但怎能在这当头心软?

    反正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到时候她就不会恼了,是不?

    因此,办正事要紧,他得先搞定自己的装扮和这头乱发,还有最重要的是——

    水无痕站起身东翻西找着,却找不到他最要紧的那样东西。“怪了,方才明明瞧她往这边扔的,怎么这当头却找不到了?”

    他喃喃自语着,因为找不到最重要的两个包子。

    妆可以不点,横竖他有一张亦男亦女相,发可以不绾,横竖披头散发的,也是一番风情,但若是没有包子的话,他可要露馅啦。

    胸前缠着包子是挺难受的,但若是不裹着包子,穿上大襦衫,就缺少了那么一点点的韵味,再加上他比一般女孩子家要高要宽的身材,要让人看出身份倒也不是挺难的事。

    包子啊包子!到底是让公主给扔到哪儿去了?他方才明明见到她扔到这头的,为什么……啊,找着了。

    水无痕的魅眸一亮,总算在桌底下找到了包子,但是……

    “破了?”他捡起沾满沙尘的包子,不禁扁起嘴来。“怎么会破了?”

    两个包子破了一个,还有什么用?

    真是刁蛮的公主,收回他方才的不舍,他这无忧阁第一舞郎不管她了,不管她会有多神伤,管她往后会流多少泪,这么一点点小仇,他咬牙吞下了。

    待会儿他硬是要坐在王爷身旁,气死她这刁顽公主。

    “想不到昨儿个皇上赐给你的舞伶居然生得如此闭月羞花,舞姿更是一绝,精湛有力却又柔弱似絮,回雪流风一般的飘然,教人直想好生怜惜。”

    郡陵王府厅堂边的落花阁院传来阵阵的赞叹声,其言令舞完一曲方落座在郡陵王李亦诠身旁的水无痕冷汗涔涔,寒毛直起。

    “八皇子说的是。”李亦诠浅呷着茶。

    “可惜的是,她竟是个哑巴。”

    “人总是无法两全其美。”他依旧淡然。

    “不过,你把这绝色舞伶摆在王府里,怕初雪又会闹性子了。”八皇子依旧是笑,眼光直绕在水无痕身上,吓得他鸡皮疙瘩直起。

    “公主不会如此不识大体。”他是拐着弯要她得识大体。

    李初雪坐在八皇子旁,无尘的眸直视着水无痕,而水无痕则很可怜地避开她的注视。

    说真格的,他之前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谁知道王爷真要他坐在一旁。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这张脸,是把他给扔了的娘亲生的,又不是他自个儿可以做主的;况且他脸上又不着妆,发丝也只是放下没有绾,身上更是层层叠叠披上数层褂衫以掩饰自个儿平坦的胸膛,倘若他们真要拿他当女人看,他也只好认了。

    所以别再盯着他瞧了,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再加一点点的罪恶感,让水无痕很孬地偷觑着李初雪,见她的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没有责难,却像是有些闪神,不禁教他有些纳闷,疑惑这蛮公主不知道是神游到何处去了。

    她最爱的王爷就在他的身旁,她不瞧他,闪神到哪里去了?

    该不会是他的舞姿一绝,把她给吓傻了吧?方才才恫吓他来着,她不可能这么快便忘的,是不?

    她该怒斥他怎可坐在王爷的身旁,然她现下却没半点反应,实在教他不解。

    “那你究竟是何时才要将初雪正式迎过府呢?”八皇子寓意深远地道。

    水无痕依旧直视着李初雪,却见她仍像是失了魂似地盯着他瞧,瞧得他全身都不对劲起来。

    不对,眼下实在不该再管这刁蛮公主的事,他得竖起耳朵听听王爷和八皇子到底是在说什么。但不知为何她这神情直教他担心,唉,这种动不动就想拿鞭子抽人的刁蛮公主,他在乎她做啥?

    女孩子家嘛,又不是像师父那种有蛇蝎心肠的人,要他无视她的软弱,比拿刀要剐他的肉还教他难受。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李亦诠轻挑起眉,不愠不怒地道。

    “是吗?”

    两人暗地里暗潮汹涌,互相角力,然一心悬在李初雪身上的水无痕却压根儿没听懂,一双眼只是很怜惜地直睐着不说话也不笑的她。

  第五章

    她果真有问题。

    水无痕半躺在炕边的贵妃椅上,卸下了一身累赘的褂衫,散乱着发丝,素净着一张惑魂的俊脸,睁着一双深沉的魅眸,瞧着李初雪仅只是坐在炕上不发一语,一坐便是一个时辰,教他纳闷不已。

    挑起飞扬的眉,水无痕凝睇着她娇灿的粉颜,上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郁闷,而且她没有对他发火。

    像是在想什么,想得极入神似的。

    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恁地入神,甚至忘了李亦诠的存在?她要的不就是他?既然他都在她的眼前了,为何不见她的欣喜却反见她的忧愁?

    忧什么?

    啧,她身为公主,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一身尊贵富气逼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好忧愁来着?

    倘若要说忧的话,倒不如说他。

    今儿个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可偏偏他的心思全都绑在这蛮丫头身上,抽也抽不开,就这么愣愣地盯着她瞧了好半晌。八皇子和郡陵王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从头到尾一概不知,就这么一路瞧着她进房,如今都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他的眼却仍始终离不开她。

    唉,都怪他这一颗心,就是无法漠视娇滴滴的美人胚子闷声不响,他宁可她张牙舞爪地对他颐指气使;也不愿见她不发一语。

    是啊,他就是命贱,再这样下去的话,他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的手中,但那又何妨。死在女人手中总比死在男人手中好吧。横竖只要他仍在师父手下,终有一天要死的,能死在女人怀中是何其幸福的事。

    不过,他可不爱不笑的女人。

    魅眸直锁着李初雪纤柔的身影,看着她面无表情的神态,他的心可真是疼啊,就是受不住这样闷的滋味,遂他决定了……

    打定了主意,水无痕不再犹豫,走向炕前的圆桌,提起大笔随即洋洋洒洒地挥下几个大字,继而轻缓地走到她的跟前晃动着。

    李初雪流转着茫然的水眸,盯着在她眼前飞动的纸。

    “是不是要睡了?”她轻喃着。

    水眸依旧有些空洞,但心神却在慢慢回笼中。她傲然地轻挑起卷翘浓密的扇睫,瞪着他又是好半晌。

    水无痕让她盯得心里有点发毛,连忙退了几步,拿起纸来又挥了几个大字——

    他当然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先探探口风也好。

    聊聊嘛,她不说的话,他又怎么会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总要把心事说出来,他才有办法逗她笑嘛!

    “滚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恁地伤人……

    水无痕无辜地扁了扁嘴,心闷闷地痛了下。唉,若是他可以说话就好了,他就犯不着如此迂回地逗弄她,还落了个被斥责的下场。

    被浇了盆冷水是挺难受的,但他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说不准我可以帮你的忙。

    “本宫不需要你的帮忙,你给本宫滚远一点!”李初雪微眯起灿亮的眸。

    可这是我的房……他多无辜啊,想帮她的忙还惹她嫌,真是太吃力不讨好了,他还没遇过这么难对付的哩。

    “是王爷赐给你的又如何?本宫要你躺在炕下,你就只能躺在炕下!”李初雪冷声道,索性往炕上一躺,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压根儿不理睬他。

    水无痕见她如此,也只能轻叹了声,乖乖地躺在炕前。

    唉,办正事要紧,但这蛮丫头却在这当头待在他房里,让他要夜探消息也不成;那张不笑不怒的粉脸也教他忧心,好意逗她,却又遭她怒斥……

    若不是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的,一整天下来又没吃什么东西,他才不想睬她呢。

    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事还是少做,免得自个儿心伤。

    正郁闷地躺在炕前,拉着薄薄的小毯子掩身,却听到炕上传来极为细微的声响,他竖起耳朵听着,顿觉这声音听来像极了呜咽声。

    不及细想,他登时翻身坐起,魅眸直盯着蜷缩在炕上的李初雪。

    已过了晚膳的时间,这儿又是王府中的偏院,没什么下人会经过,此时外头只有微微的风掠声,因此自炕上传来的细微啜泣声自然是清晰多了,更是紧紧扣在他的心弦上。

    想知道答案,但他又不能说话。这该怎么办呢?

    站起身看着蜷缩在被子里低泣的李初雪,他只觉得心都被揪疼了,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提笔写字。

    大纸上搁下两个大字,他随即坐到她的身旁,大手拉开她身上的被子,也不管她的粉颊上头到底是布满了多少泪痕,硬是把纸兜到她的眼前。管她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发火还是沉默,横竖他就是受不住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家在他的身旁落泪,他却不去安慰她。

    “走开啦!”李初雪坐起身,怒瞪着纸上写着“别哭”两个大字后再瞪向他,又羞又恼地吼着。“你是什么东西?本宫的事还轮得到你来置喙吗?你给本宫滚出去,本宫不想看到你!”

    什么混帐东西,居然如此不懂规矩,明知道她在哭还故意掀她被子。这岂不是要让她难堪来着?

    别哭了……还好他把笔抓在手上,写起来倒也挺方便的,只是笔迹乱了些。

    “你——”李初雪恼羞成怒地捶打着他,原是苍白的粉脸因怒染上些许嫣红。

    “混帐、混帐!本宫、本宫……”哇的一声,她竟嚎啕大哭起来。

    水无痕倏地将她圈在怀里,大手轻拍着她纤细的背,仿若是哄小孩子一般。

    唉,她不说他也猜得到和郡陵王有关,但也没瞧见郡陵王对她撂下什么狠话,她需要哭得这么声嘶力竭吗?

    唉,别哭了,他的心都被她给哭疼了!倘若是他喜欢的女人,他才舍不得让她如此流泪。

    瞧她哭成个泪人儿,这下子要怎么哄呢?他又不能开口……

    “本宫不想因为下嫁给王爷而害了他……”李初雪泣不成声地道。

    嗄?水无痕狐疑地敛下眼,半晌随即拉开一点距离,提起笔又道:为何公主会这么说?

    李初雪澄澈的眸瞳里皆是泪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道:“皇兄告诉我,一定要想办法让王爷迎我入府,而我一旦嫁入王府之后,王爷就必须倚到我皇兄那派不可,可我知道王爷是东宫那一派系,他根本就不可能帮助皇兄拿下东宫之位……王爷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不愿意迎我进府……”

    她并不想干预朝政,更不想左右郡陵王的任何想法,待在宫中根本就没有人会关心她,不管是皇姐还是皇兄,他们的心里都只有自个儿,唯有郡陵王待她好得让她感动,让她打定主意要待在他的身边,甚至硬迁入王府做客。

    皇兄这么做,王爷一定讨厌她了,所以他才不会迎她入王府。

    水无痕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太好了,这下他根本不需要夜探王府,就可以得知师父交代的事,换句话说,他可以提早打道回府了。

    可她在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儿,要他怎么放得了手?

    敛眼瞅着依旧在他怀中抽抽噎噎的李初雪,他的双臂像是加了千斤重般,既推不开她却再搂不进怀了。

    在得知郡陵王非八皇子一派后,他本该得赶紧回报才是,……

    水无痕挣扎再挣扎,考虑了好半晌之后,一颗心被她的泪水摧残得惨不忍睹,让他硬生生地改变想法,再三琢磨此事,最后……

    虽说郡陵王是偏东宫一派,但在宫闱内,又有谁能保证郡陵王的心不会随着事物,或者是在他人的利诱威逼之下改变?

    因此,他得再多观察个几天才成。

    他是想要把事情办得更加周全才留下来的,绝对不会是为了在他怀里哭得不成人形的蛮丫头,他才不会怜悯这种老是把威吓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家,他才不会不舍她把眼睛都哭红了。

    唉唉唉,他是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中了!双臂上的重量不见了,他双臂一收,她纤细的身子就被圈在他的怀里,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一丝香气……啊,女孩子家就该这么温顺的,是不?

    她若是打一开始就这么柔顺,他就不会萌发欺负她的念头了。

    就这样搂着她,感觉还真是不错,就算抱上一辈子也行……

    于是,他就这样轻搂着她,到底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倒是搁在圆桌上头的蜡泪已掉了一桌。李初雪依旧抽噎着,她敛下满是泪水的眸子硬是不敢抬眼,却伸出手把他推到炕下,不让他过分接近她。

    “放肆,是谁准你这样靠近本宫的?”那嗓音中还带着浓厚的鼻音,然她始终不敢抬眼。

    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这样偎在他的怀里?她不过是身份低下的舞伶罢了,根本没有资格碰触她这金枝玉叶,不管是在宫里还是王府,曾几何时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依靠,可以让她偎在怀里大哭一场的?

    似乎没有……在宫里根本就没人要睬她,在王府里大伙儿也不敢接近她,而王爷也忙,似乎也常忘了她的存在,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早就忘了……

  而她……为什么愿意接近她?难道她一点都不怕她吗?打她一进入王府,她便对她下过马威了,但为何她一点都不怕她?

    她为什么要待她这么好?

    水无痕万分狼狈地自炕下爬起,颇为哀怨地瞅着她,不敢相信她居然毫无预警地把他推到炕下。呜,她方才多柔顺啊,就那样乖乖地让他搂在怀里,她的肩是恁地细致,袒胸的大襦衣底下的雪脂风光是恁地惑人……呃,他是想到哪里去了?好似想岔了。

    “本宫不准你再上来!”见他仿似要跳回炕上,她迅地出声喝止。

    她知道自己不应对一个待她这么好的人无礼,但是她、她方才哭的模样全都教她给瞧见了,折腾下来,她这公主的脸要摆到哪里去?

    水无痕无奈地撇了撇嘴,认命地倒在炕边,开始暗斥自个儿怎么会学不到教训,怎么会以为她这蛮丫头改邪归正了。

    唉,她还是原原本本的她,一旦让她回神之后,就是这么一张脸。唉,他真的得收心才成,总不能因为她掉个两滴泪,他就得糟蹋自己惹她辱骂。

    拉好轻薄的毯子,他在心底喃喃自语着,却突地听到炕上的她又道:“你要不要到炕上来睡?下头不是挺冻的?”

    水无痕探向炕上,见她早已打横睡好,心没来由地猛然一抖。

    她她她……再怎么蛮、再怎么刁,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家,怎能要他同她同眠共枕哩?虽说他现下是扮女装,但他可是彻彻底底的男儿身,这事要是传出去的话还得了?

    不成、不成,他可不想坏了她的名声。

    等了半晌不得回应,李初雪不由得起身喝道:“本宫要你上来,你只管上来,难道要本宫宣护卫架你上来?”

    啐,这舞伶未免太不识好歹!

    原本她是为了欺负她才会要她唾在炕下的,但如今她不想欺她了也不成,想待她好些,她居然还不知感恩。

    嗄?水无痕不禁再叹一声。

    蛮丫头就是蛮丫头,要她学柔顺恐怕得等下辈子了。既是公主有令,他也不得再推拖了,要不真让她唤人来而发现了他的身份,事情可就糟了。

    把纸笔搁在炕边的花几上头,他抓起自个儿又轻又薄的毯子翻上炕,四肢像是钉在炕上似的动也不动。

    闭上眼,他可是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愿无故又让她给推下炕,横竖她这蛮丫头的性子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天晓得她待会儿心情不好又拿他开刀,那他岂不是冤透了?

    还是早些歇息,要探消息的话只好等明儿个了。不对,既然她待他这么不好。又不要他逗她笑,他自然可以大方回无忧阁了,还待在这里做啥?

    水无痕蓦地睁开眼,微蹙着眉,正思十寸着走与不走之间的问题,却又听闻身旁的蛮丫头道:“本宫知道王爷挺疼爱你的,本宫现下总算是明白了,毕竟今儿个在落花阁时,你的舞姿确实是一绝,饶是本官亦是惊愕不已,难以置信竟有人可以这般舞动身段,遂本宫猜想……王爷或许是有意要将你纳为妾,到时你可得好生伺候王爷,千万别怠慢了,否则本宫肯定会自大内到这儿来欺负你!”

    纳妾?他?

    水无痕无端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冒出。

    说这劳什子话?谁要让王爷纳为妾了?他可是个大男人,最爱娇俏美人的男人,他怎能允许自个儿轮为男妾?就算是师父恐吓要杀他,他也一样不从,宁死都不从!

    抄来纸笔,水无痕快速地挥洒着字,继而丢给她。

    “你的意思是说王爷不会纳妾,王爷总有一天会娶本宫?”李初雪转过身来。自纸上抬眼睐着半躺坐的他,粉脸不禁漾起苦笑。“不可能的,我说过了王爷讨厌我,他怎么可能……”

    她也该死心了,不能再给王爷添麻烦了。

    王爷若是厌恶你,又岂会让你在王府里待那么久?他又丢了张纸过去。

    啐,明明就是极度眷恋着郡陵王,现下又想要在他跟前扮善人成全他和他?别吓他了成不成?办完正事,他可是迫不及待的要走人了,可别因为她的鸡婆又给他惹出麻烦才好。

    “是这样子吗?”李初雪疑惑地睐着他。“但是我不似你,无法以舞姿来愉悦王爷,我什么都不会。”

    我可以教你。够义气了吧!

    唉,她既然这么喜欢郡陵王,为他争风吃醋却也愿意为他的前景考量而离开王府。这般真性情的公主要到哪儿寻呢?冲着这一点,他就是想帮她。

    反正他又不是没教过人,无忧阁里泰半的舞伶皆是出自他的教导,不过是教个人罢了,花费不了他太多时间的。

    “真的?”她猛地起身凑近他,灿亮的眸底还有残留的泪。

    当然。

    他握笔的手,显得有些僵硬,是被她突地逼近的俏脸给吓僵的。啐,她真当他是舞娘,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吗?吓得他心都快要窜出来了。

    不成不成,他的心思要纯正一点才成。

    “你为何待我这么好?”李初雪嗫嚅了半晌突道。“不只是因为我是个公主吧?”

    她的脸微微地发烫成初春的粉杏色,卷翘浓密的眼睫轻颤;她压根儿不知道要怎么与人相处,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令她窘困不已,然她所说的皆是真心话。

    宫中待久了,她自然分辨得出不同的嘴脸。

    况且她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自然不会有人重视她,而八皇兄到郡陵王府来,压根儿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说服王爷而来的,甚至只是顺道捎话给她,要她也试着劝说王爷。

    但是,她不想当棋子。

    水无痕一愣,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缓缓地在纸上写着:

    我不想让王爷纳为妾,我已有所爱的人,倘若我帮了公主,说不准王爷就会让我离开,当然,公主对王爷的心意,亦是我想帮公主的原因。

    这么说没错吧!

    “真的?”真也好、假也罢,至少她看得出她和一般的舞伶不同,对王爷和对她的态度皆不同。“那你是不是明儿个就要教我了?”

    可以。早点学也好,毕竟每人的资质不同,他也不晓得她到底要多久才学得会。

    “那咱们早点睡吧。”

    李初雪将他的纸笔搁到一旁去,抓着他便倒在炕上。

    她她她……性子落差太大了吧?水无痕僵直着身子,随她窝在自己身旁。

    “我从不曾和人同床共枕过,原来……这滋味还不错。”李初雪喜孜孜地道,俨然把他当成了被子似地紧扣住。

    水无痕只能报以干笑,额上不断冒汗。

    “你的胸脯似乎扁了些……”李初雪不以为意地碰触他的,又似恍然大悟般地道:“舞伶的生活极为凄凉,或许你就是如此才会恁地纤瘦,不过你又挺高的,比我高上一个头,而且你的五官……”

    水无痕瞪大眼,睇着她愈凑愈近的粉脸,鼻间所嗅闻的是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股足以教他心慌意乱的香气。

    别再接近他了,好歹他也是个男人,这样戏弄他,难说他不会泄底……

    所幸,她就这样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让水无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吓出一身冷汗,硬是别过眼不敢见她绝艳无俦的俏脸。

    只是她居然没和人同床共枕过?大唐的公主到底是过怎厮的生活?

    悄悄回眼凝睇着她犹挂泪痕的粉颜,他的心底五味杂陈,像是她粉颜上的泪水般杂乱无章,让他完全摸不清头绪。

  第六章

    不对、不对,你的指尖要再挑逗一些!

    “什么叫作再挑逗一些?”李初雪微恼地站在水无痕的面前,在这寒风微沁的初春里,她的粉额上竟布满碎落的汗水。

    水无痕叹了一口气,绕出石桌,大掌一探,弯指二勾,魅眸一挑,身形娉婷似絮缥缈,随风轻扬,媚人的神韵自指尖传递到流转的眼波上头,没有乐音却已经有了摄人的舞韵。

    又来了……

    唉,若他每示范一次,她就傻一次的话,这一曲舞步到底要到何年何月何时才教得完?

    他从没见过一个像她这么没天分的女人,一曲舞步重复教了几次,不知道花费了他几天的时间了,她却笨拙得连一半都学不会。

    他都快要累坏了,她竟还有闲暇瞧他瞧得发傻,真是……教他无言以对。

    这样子懂了吗?

    回到石桌前,他仍是以最基本的纸笔教导她。

    李初雪点了点头,在他的正前方坐下。

    “我想……我大概学不会神韵。”

    别说是神韵,就连最基本的舞步都记不住了,更遑论舞曲中的精髓。水无痕以手托着额头,在心里暗叹着。

    “你的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我……”李初雪小心翼翼地问道。

    水无痕睐她一眼,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确实是因为她,不过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就是因为她天天都窝在他的房里,夜夜都睡在他的炕上黏着他……

    他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有暖玉温香在抱却是碰触不得,要他如何成眠?

    所以他通常都是一夜未眠的守到五更天,数天下来,要他能有什么精神?

    他快被折腾死了,她再这样缠着他的话,他一定会死的……

    “真的不是因为我吗?”李初雪似乎挺怀疑的,但是见他直摇头,她也只好半信半疑地不再追问,转而道:“这是我进王府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候了。”

    水无痕疑惑地侧眼睨着她。

    几年来?一个大内的公主可以就这么放在王府里?

    难道皇上都不会觉得有异?既然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为何不索性将公主下嫁?让她在这儿耗尽青春,到时候王爷若是不迎娶她的话……

    “王爷很忙,这一次在宫内所办的筵席也是因为爷击退了吐蕃,父皇特地为了他而大肆举宴。”李初雪轻敛下眼,把他当自己儿人看待。“王府里出现的女人不少,包括他人赏赐的舞伶曲倌,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在第二天还待在王府里的,你——是唯一的一个。”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在她的高压胁迫之下还能毫无惧色地死赖在王府,而且她看得见她的眼中没有对王爷的谄媚,而且她带笑的眼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倘若可以和皇姐和平相处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有个可以陪她玩、陪她说话又不计较她身份的人,感觉真的很好。

    是吗?他想也是。

    他可以想像让世间堆砌的繁华所豢养的大内公主有多么不解世事,有多么的尊贵不可一世,但是她还算挺节制的,并不算太过分,尚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要不他怎会愿意教她舞步?

    “哼,那是因为本宫瞧得起你!”她微恼地吼着。

    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地把这事给说出来了?倘若让她知道她渴望身旁有个人陪,她这个公主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我知道……

    到底是怎样,他的心里有谱,倒是她……八皇子仍在府里做客,公主不用去探探八皇子吗?

    他得想个办法打发她,要不然她天天黏着他,光是要睡上一觉都难了,更何况他还要用捉襟见肘的时间沐浴更衣,还得想办法别让她太近他的身,免得引发他的邪念。

    老天啊,他好辛苦啊,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不了……”微恼的粉颜霎时显得有些落寞。“横竖八皇兄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我去见他又如何?”

    要见他虚伪的嘴脸吗?她宁可待在这里。

    是因为八皇子不是公主同脉兄长?啐,难不成和自个儿的兄长谈天说地的还要看时辰?

    瞧他,尽管无常那小子闷得像块石头,但他若是有闲暇,也是会找他聊天聊地的,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在唱独脚戏也无妨,反正兄弟之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和无常不是亲兄弟都可以亲成这样了,她和八皇子虽然只有一半的血亲,也不至于处得恁地冷淡是不?

    “不是这样的。”她水眸轻睐,思忖了会儿道:“八皇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棋子看待罢了,而父皇,也不过是把我当成和亲之物罢了。是因为亦诠,我才得以留在王府,而没有被送往回鹘和亲……或许是因为我母后在宫中的身份不高,遂我待在宫中根本就没有人会睬我。

    而那些陪我玩的宫女们,也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不得不从,其实她们根本是打从心底厌恶我,虽然在王府中,府里的奴婢待我也是这般,但是除了待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

    藏在心底的话一直找不到人说,但是在水无痕的面前,她却能一古脑儿地倾倒,像是要把以往没说过的话一并说出。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哑巴,即使她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她也没办法同他人说。

    而且她想她也没那兴致撰写成文吧。

    水无痕握笔的手微颤,眼前是一片模糊不清,在氤氲的水气中睇着她微微苦笑的侧脸,他竟觉得她的笑淌在他的心版上仿似化成了火,烧烫着他的双眼,痛得他敛下了魅眸,不敢看她没落泪却让他更加难受的笑脸。

    他有些明白了。

    她不是天生就是这么刁蛮,只是在钩心斗角的后宫中,她不得不拿出身为皇族的威严保护自己,感觉上和以往在街尾乞食的他有些像。

    倘若不是让师父给捡了回去,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对师父的要求无怨无尤的接受,全是来自于师父的养育之恩。

    但是她的身边却没有另一个师父,她是一个人孤单地活在大内中的,尽管有锦衣玉食,却只是一个被豢养在华丽宫殿的娃娃罢了!

    “你怎么哭了?”李初雪惊呼。

    水无痕蓦然抬眼,不解地睇着她抽出白个儿的手绢轻拂着他的颊,看她有些手忙脚乱,有些慌张失措,心底那抹酸酸涩涩的滋味驱动了他的双手,将她纤细的身子搂进怀中。

    倘若可以,他真的愿意保护她,用他仅有的能力让她可以持续地在他眼前绽开无愁的笑花。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根本是一头雾水。

    是听她说的话而流泪吗?

    哭什么呢?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罢了,而且她待她也不好,为何她却像是个姐姐般温柔的搂着她?

    李初雪见他依旧不松手,也只能依样画葫芦的用手轻拍着他的背,登时却发觉他的背确实是比一般女子宽阔多了,就连胸前……也硬得像块石头,和她似乎有着极大的不同,是因为她打小练舞的关系吗?

    “我突地发觉你真有点像个男人。”她突道。

    水无痕闻言,瞬即松开双手,拉开一点距离,瞪大的魅眸里甚至还有泪水。

    她发现了?

    就说不能和她过于接近的,但,他心疼啊,整颗心都被她的一言一行,扬眉苦笑的神情给揪成一团了。

    真让她给发现,他也只能认了。

    “我只是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见他神色微变,她忙不迭的改口,怕他恼她说中了他的伤心处。“横竖西域的女人也都挺高大的,背也很宽,个头也都挺壮的,胸膛……”不对,她记得大哥说过西域的女人挺有胸膛来着,怎么她……

    会不会是因为出身卑微,吃得不好所致?

    她抬眼直直地凝睇水无痕,发觉他的眸色确实较浅、发色也浅、挺像大哥所说的西域女子。

    “无痕,你是西域人对不?”

    水无痕一愣,暗松了一口气,提笔写道:是。

    只要别让她发现他是男人就成,说他是外族他也无所谓。

    “真的?”她不禁又逼近他,喜形于色地道:“难怪我老觉得你压根都不像是中原的女子,原来你真的是西域人……”

    她后头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无暇细听,光是要应付她那双不安分的小手就耗尽他的心力了;但不管他怎么躲、怎么闪,她依旧不以为意,执意把手探到他身上来,让他一个不小心推了她一把。

    “啊——”李初雪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不解地抬眼盯着他。

    水无痕歉疚地睐着她,却没有伸手将她拉起,就是怕她又黏上他,考验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他虽长得一张花容月貌,可却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同她贴得那么近,说邪恶些,他还是会有感觉的。

    他可不想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伸出了魔掌,到时候事情可就复杂了。

    “啊,我的手绢,那是我母后送给我的,手绢……”李初雪连忙站起身,四处张望手绢的踪影,连忙跑到栅栏边睇往下头那条穿越整个王府的造景河,依稀见到手绢在河上载浮载沉。”我的手绢!”

    水无痕见状,随即跃下,在河面上轻点数步,再蹬高翻身跃下,拾起湿了的手绢,继而提气纵飞而上,落下跃起,仅在俄顷之间。

    李初雪瞪大眼,难以置信他竟像个武林高手般地跳下再跃起……

    我曾经学了一点功夫。将手绢递给她之后,水无痕随即提笔为自己解释,省得她胡思乱想。

    “那只是一点功夫?”她不信。

    她也曾经瞧王爷练功,却从没见过他在河面上踢踏却不落水,更没见他如此轻盈地跃动,仿佛身上多了双翅膀似的。

    李初雪凑近他,伸手探向他的手臂、他的肩,总觉得他愈看愈不像女人。

    是因为她来自西域,遂有所不同吗?她高她一个头,其实她的身材并不算矮小,为什么站在她的身边却明显的矮了一截:

    水无痕警戒地睐着她,生怕她的下一个举动让他无法反应。

    她似乎是起疑了!他压根儿都不希望她发现真相,更不敢想像一旦她知道了之后,会对他恁地恨之入骨……

    他退无可退地抵在栅栏上,然而她依旧不松手,仿佛非要见真章不可。

    “无痕……”她低喃着他的名字。

    水无痕挑眉以对。纸笔全都搁在石桌上,就算他想要提笔向她解释也无能为力,只能傻笑。

    李初雪犹豫着到底该不该问,怕自个儿若是想多想岔了,岂不是更伤她的心?但若是不问的话,她憋在心底却又难受得紧,嗯……还是问吧,问个明白,省得她在这问题上想破了头。

    “你——啊!”

    话还来不及道出,水无痕身旁的栅栏便应声断裂,把手揪在水无痕身上的李初雪理所当然地便跟着他一起掉人下头的河面,她千钧一发之际,却发觉自个儿的身体是浮在空中、滴水未沾身的,因为她的身下有一双手撑着她。

    “无痕?”

    水无痕整个人都埋在河中了。

    李初雪焦急地睇向水面下的他,要他放手,却又感觉她正缓缓地移动身子走向岸边,不消一会儿便把毫发未伤的她送上岸,他却落个浑身湿透的下场。

    “来人啊,备热水!”

    李初雪拉着他往偏院走,见着婢女便扯开喉咙喊着,像是十万火急般地将水无痕拉回房间,自衣柜里抽出一堆干净的布为他拭干身上的水。

    “很冷是吧?”李初雪搓着他冰冷的手。“现下虽是初春了,但天候依旧冻得很,这时分若是不慎下水的话,是很容易染上风寒的,你得赶紧把衣衫脱下,我差人去备热水了。”

    水无痕任由她摆布,却在见她伸手要脱去他的襦衫时,忙不迭的连退数步。

    笑话,这当头要是让她给扒去了衣衫,不是一样得死?

    原以为一旦落水就可以省去被她逼问的麻烦,然想不到落水之后的处境却更加艰难,更是逼得他退无可退。

    这该要如何是好?

    “公主,热水来了。”一干婢女提着数十桶热水鱼贯进入,倒人放在内房的一个大木桶内,刹那间雾气弥漫了整个厢房。

    半晌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水无痕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快点过来,你是想要染上风寒吗?”李初雪见他躲在角落里,朝他接近一步他便闪,再靠近他一步他便躲,活似在同她玩一般。“别玩了,天气冻得很,你不泡些热水,真是会生病的!”

    她微恼地瞪着他,不懂他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居然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两人对视好一会儿,水无痕依旧无语。李初雪颇为无奈地道:“要不我同你一块儿泡好了,这桶子够大,两个人一起泡也无妨。”

    话落,便见她开始宽衣解带,水无痕不禁瞪大眼,一眨眼便奔到她眼前,双手拉紧她已松开的衣襟。

    这怎么成?

    他虽不是仁人君子,但也不想当摧花小辈,可她若再这般不知情地诱惑他,他可是不知道能不能遏抑得了自己。

    “你不习惯两人一块沐浴?”她抬眼问道,见他点了点头,不禁又问:“不习惯身子被人瞧见?”见他又点头,她不禁拧皱了眉。“可咱们都是女人,一同沐浴又有何不可?”

    她都是让人伺候着的,让同样都是女人的婢女看到身体也无妨的,不是吗?

    水无痕连忙摇着手,努力地比手划脚,就盼她能了解他的意思,能够放他一条生路,别再逼他了。

    李初雪沉吟了半晌,允道:“好吧,但是你记得要泡久一些,让身子温热一些,要不真会染病的。”

    水无痕犹如幸逢大赦,喜笑颜开。

    “那我走了,你赶紧泡澡吧。”走出房门之际,她不忘再嘱咐一回。

    水无痕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她总算放心地关上了房门,要婢女在门前候着,他才安下心来。

    “这丫头还挺机伶的。”害他捏了一把冷汗。

    下次真的要小心一点,要不早晚会出事的。

    疲惫地靠在桶子边,任由热气扑打在他脸上,他不由得笑了。

    这丫头好像还挺关心他的,其实他压根儿不觉得冷,但她还是硬要他泡澡,甚至还想同他一块泡……

    呜,这岂不是要把他给吓死吗?真让她脱下衣衫的话,他八成会丧失理智,毕竟她的无俦粉颜可比洛神再世,纤细的身段玲珑有致,直让许久不近女色的他……产生遐思。

    不成不成,她的心像孩儿一样,他怎能恁地无耻!

    尽管是想像也不成,横竖往后就把她当成妹子般疼爱,就顺她的心把她推给郡陵王便成。

    说的是,郡陵王久不成亲,必是同她有关,他得再探探内情,替她拉拉红线。毕竟她比画眉那丫头好上太多,当他妹子的话,他可是会把她疼进心坎里的。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有些落寞……

    这是桩美事,但他就是快活不起来,心底沉沉的,像是病了。难不成真是方才落水的关系?

    他斜睨着温热的水,不能抗拒那热气的诱惑。

    既是初雪的好意,他当然不能抗拒,倒不如就顺她的意,到这桶子里头休憩一下;要不往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够这般悠闲地泡澡,毕竟那丫头黏他黏得紧,有这般空闲的机会,他自是该好生利用。

    打定主意,他随即拉掉湿黏在身上的衣衫丢在一旁、继而褪下裾裙。

    转瞬间,展露出他一身属于男子的完美体魄。宽厚的胸膛中间仿若是刀斧凿过般深陷,和无一丝赘肉的明显肌理,全身上下不见半点女人味,俨然是个傲立在天地之间的男儿郎,俊俏得教人不敢直视。

    他舒服地伸了下腰,感谢自个儿总算可以把这一身的累赘褪下,要不真是快要把他给憋死了。让她缠了几天,他就等于连绑了几天,倘若不是她现下暂时离开,他可真不知道还要绑上几天,真是太折腾他了……

    “无痕,我替你带了些衣袍过来,不知道合不合你身……”

    李初雪的声音渐微,而站在浴桶前,尚未踏进浴桶内的水无痕更是傻愣地直盯着不知何时闯进来的她。

    他是怎么着?怎会连她进入房里都没发觉?

    这下是真的糟了!

    李初雪仅只是愣愣地站在炕边,眼睛发直地盯着他犹如初生婴孩般赤裸的躯体,半晌之后才傻愣地放下衣袍,无声地退到花厅,离开他的房。

    “天啊——”

    他不禁抱着头哀号着,不知道到底是该整衣追上她,还是放任她离去,然后等着郡陵王将他凌迟至死。横竖他现下就是不想动了,累得没有半点力气,累得连站起来都不能。

    跌坐在浴桶边,他甚至不敢再细想她方才惊慌、错愕的神情。

  第七章

    她今天应该也不会来了。

    说真格的,他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但是他没有。

    初雪那个蛮丫头老是爱黏着他,就连睡觉也要同他一起,躺在炕上时老是要搂着他才肯睡,如今她知道他是男儿身,一定会恨他毁了她的清白的。

    但若是恨他,为何不见王府里有任何动静?

    自那一日到今儿个,都已经几天了,倘若她要通报的话,也早该去了,不是吗?

    水无痕坐在圆桌前独自品茗,佩服自个儿在这当头居然可以恁地镇静,丝毫不为所动,压根儿不怕会带来什么影响,但是却为了进府第一个冷清的夜晚而感到不胜欷吁。

    让那个蛮丫头缠惯了,如今她不在,他似乎也静不下来了,脑海中不断翻飞着她瞧见他时的错愕。

    啐,或许他算不上是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可拜倒在他腿边的美人可不少,拿那嫌恶和错愕的眼神盯着他完美无瑕的躯体的女人,她可是头一个,而且肯定是绝后的那一个。

    一个不懂得欣赏男人的黄毛丫头……

    但是他却偏偏直想着他口中低念的黄毛丫头。

    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做什么盘算,她该去通报的,但她却没有;想等她来问个明白,却又不见她来。这丫头啊!到底是在想什么,竟放他这么一个不该出现在王府里的男人继续待在王府里,难道她不怕他是个刺客吗?

    不过,倘若他真是刺客的话,说不准王府早在一夜之间遭人血洗了。

    还好他不是,要不她这个抉择可就错了,但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去通报?难道她真那么相信他?

    他有什么值得她相信的地方吗?

    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杯,水无痕敛眼瞅着自个儿长满粗茧的掌心,释不去胶着在心底的诡异情愫和莫名思念……

    无声地放下把玩的翠玉杯,将一头散乱的长发随兴地绾成一束系在头上,再换上一身深沉如夜的黑色夜行装;蒙上面容,将藏在衣橱中的软鞭抽出系在腰间,在隐晦的月夜中,几乎足不点地地往王府的主屋奔去。

    既然事情最后是落到这个下场,他就得赶紧把正事办妥,然后回无忧阁,省得她哪日决定通报而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他不想杀她。反正她不过是知道他实为男儿身,而那并不代表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杀不杀她并不是那么重要,况且——他真的不想杀她。

    总之,就是先把事办好再说。

    几个闪身躲过几名正在碎石子路径上巡逻的护卫,冲进林子里,踏上枝叶逐一往上攀爬,轻足点在树梢,他眯起黯沉的魁眸隐身在扶疏的枝叶后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在对面楼阁中的两人,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我无法答应。”冷硬着声音驳斥之人是李亦诠。

    “凡事总有不尽人意的时候,倘若能够退一步而得海阔天空,又有何不可?”八皇子轻笑着,利眸底下的光痕却有着不容拂逆的威严。“我知道你不爱涉入宫中的权谋之争,我却极需要你的帮忙。”

    “我说过了,我不会答应。”他的立场依旧。

    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李亦洤浅呷着茶水。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

    “倘若你不答应的话,初雪可就得跟我回宫,一旦跟我回宫,你知道她的下场会是如何。”八皇子冷戾的脸上依然满是笑语,把玩着绶环上头的七彩石,傲岸的姿态有着不容抗拒的尊贵,更有胜券在握的睥睨之感。

    “她是你的皇妹,你忍心拿她和亲?”李亦诠苦笑。

    “那又如何?”八皇子不以为意地道:“公主和亲之事可不是由我首开前例,早在之前便有和亲事宜,再加上宫中就剩下她这么一个公主,倘若你不要的话,还留着她做什么?”

    “这就是初雪的价值吗?”

    “不然呢?”八皇子反问。

    李亦诠握拳敛在身侧,深锁住浓眉。“初雪之于我,就像是妹妹一般,我可以为了不让人把她送往回鹘而把她接人王府,为何你却执意要将她往外送?”他无法理解他为何能够如此狠心。

    “那可不是我的主意。”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咱们俩是好兄弟,因为是你,我才会特地邀你成为我的幕僚,自然也不希望因为你的推辞而让咱们兄弟的感情付之一炬,你也这么想的是不?”

    “我不会答应的。”,李亦诠仍是如此坚决。“我不加入任何阵营,不管是你还是东宫,而且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把初雪带回宫中,就算是你也不成。”

    “是吗?”八皇子挑起眉,笑得猖狂。“初雪待不待在这里,不是我能作主的,来将她请回宫中的人也不一定是我,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哪天等你不把她当成自个儿妹子看待时,我随时欢迎你到我哪儿一叙,不过你得切记,一定要快,要不然的话……”

    他点到为止,随即站起身离去。

    李亦诠未动,只是浅呷着酒液不发一语,更没有阻止他的离去。

    水无痕挑起眉头,总算明白了七、八分,轻敛下心神,他往前轻踏一步正打算离开,却蓦地发现一脸苍白的李初雪出现在阁楼边的穿廊里,一脸怔愣状,仿佛已听见了方才李亦诠和八皇子的对话。

    他的心蓦地一紧,不及细想.脚步便已跃出树林,落在她的面前。

    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当他回神时,他便已经来到她的面前,心疼地瞅着她怅惘的神情。

    “别哭……”他多怕她又掉泪。

    李初雪登时回神,水凝似的美眸蓦然睁大,迟疑地盯着眼前的黑衣男子,望入他那双情深的魅眸。

    是他?

    “你……”她有些迟疑、有些慌乱。“无痕?”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男扮女装潜入王府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

    “来人啊,有刺客!”

    穿廊另一端突地传来护卫的呼声,令李初雪不由得一僵,睇着护卫正由另一头朝他逼近,而他却动也不动地直睐着她。

    “快走!”她连忙推他。

    现在再不走的话,恐怕就没机会可走了。王府的护卫全都是从宫中调派过来的,个个的武功皆是一绝,谁也不知道短兵相接下,谁会得到好处?况且他的身子那么纤细,他打得赢他们吗?

    虽说她曾见过他轻步飞略过河面,但是……

    “保护公主!”

    喝声四起,几名护卫在包围之际随即舞动手上青冷的长剑,在黯沉的穿廊一隅舞出杀戮之战。

    水无痕的魅眸紧锁住她,抽出系在腰间的软鞭,迎着风面抽刺着欲围剿他的护卫们,鞭鞭留情,不愿在她的眼前沾染血气,纯粹是只守而不攻。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留恋这个战局,现下该是他要离开的时候,只要他提气纵飞,饶是大内高手也不见得能逮得到他,毕竟他的轻功仅输给师父座下的弟子小白,除了小白无人能逮得了他。

    但是,他却不想走。

    不是他恋战,而是他走不开脚,他没有办法忽视她脸上闪过即逝的椎楚,他没有办法放她一人而径自回无忧阁。

    他不知郡陵王会怎么处置她,他担忧她一旦回宫,便得相隔千里再也见不得面,他怕……他怕往后再也见不到她,他怕她哪天又会一个人躲在襦被中哭泣,他怕她受不了大漠的沙尘……

    他悚惧得无法自己。

    惊觉自个儿的悚惧,水无痕不自觉地松下双手,刹那间却听到她拔尖的惊叫声,他顺着气息流动睇向左侧的护卫,想要提起软鞭应敌却已来不及,他的左肩吃了一记闷剑,令他瞠圆了眼。

    该死!短兵交接之间,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下一瞬,他提鞭应敌,鞭鞭似箭如翎的扫伐包围他的护卫,逐渐杀出生路,然后往下跃去,顷刻间已消失在无亮光的黑暗中。

    “追!”侍卫长吼着,随即派了两名护卫守在李初雪身旁。“你等马上护送公主回房。”

    “是。”护卫睇向李初雪。“公主,请。”

    李初雪无以抵抗,只能乖乖地让两人护送她回房。

    一路上她不断地往回望,明知道不可能在黑暗中发现他的身影,但她却仍不断地回头,在心里思忖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出现在叙涛阁。

    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

    “啊……”

    推开房门,水无痕疲惫地踏进暗沉无光的房里,谨慎地关上门,抓起搁在一旁的酒壶,随即无力地倒在炕上,压低嗓音粗喘着。

    “该死!剑端有毒……”他抓起酒壶大呷一口,随后喷在自个儿受伤的肩上。痛得他龇牙咧嘴,眉眼都挤在一块儿,冷汗细布在他额上,滴滴往下淌落沾湿了衣襟。

    “哈、哈……”把酒壶搁在炕下,他无力的软倒在炕上,肩上的伤痛得他压遏不了呻吟。

    他到底是怎么着?

    自他出任务以来,这还是他头一遭受伤,虽说没伤到要害,但却中了毒……

    中了毒也不碍事,横竖在师父长期喂毒的习惯之下,他早就练就了百毒不侵的能耐,只是看眼前的情况,势必得忍受一个晚上的痛。

    身上虽然带着师父特制的金创药,可他搁在妆奁里,离他太远了,现下他没有半点力气再回头去拿。

    该死,他怎么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

    当他知道重要的内幕之后,早该立即走人的,而不该是为了她而让人发现了他的踪迹。

    全都是因为她……他根本不能不去在意她。

    当她亲耳自郡陵王口中听到那些话,她定是相当痛苦的,而见到她如此痛苦的他,也感到万分痛苦,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完全控制了他的情绪,让他全然无法自持,无法不去在意她。

    想到她夹在权谋之中,想到她无立足之地,想到她身为公主却犹如禁脔,他的心像是让人拿剑狠狠掠过一般……

    但为她感到痛苦又如何?

    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要他如何顾及她?

    他帮不了她,想再多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但是他却没办法不去想,尤其是见到她的泪。

    倏地,轻微的开门声传进他耳里,紧接着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令他警觉的坐起身子,大手紧握住软鞭,魅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隔开主房与花厅中间的帘子,任由肃杀之气横生。

    “无痕,你在不在里头?”李初雪的声音细微地在静夜中响起。

    水无痕怔愣地睇向帘子,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她,毕竟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带着大批护卫进入他房里。但倘若她打算要这么做的话,方才在叙涛阁的时候,她就犯不着出声要他小心一点了,是不?

    “无痕?”

    “我在这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虚弱的声音是自个儿的,在全然没有多加细想的情况下,他已然回应了她。

    如师父所言,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死在女人手中。

    倘若他猜错了,倘若她真的带着大队人马闯进来的话,他不想认栽都不行。

    循声而来的只有李初雪一个人,她微颤的掀开帘子走进他的视线中。

    尽管房内没有半点光线,他却依稀可以看见她担忧的神情。

    她在担心他?

    “你受伤了?”她轻声道,摸黑点起烛火,一屋子的光亮可以让她轻易地发现他肩上仍在徜血的伤口。

    天啊,全都是因为她,否则他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但是……

    她还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的思绪,没有办法相信他竟是男儿身,不敢相信那娉婷的舞姿竟是出自一个男人,更没想到他可以开口说话,甚至没想到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竟会是在叙涛阁外的穿廊中。

    她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到这里。或许他是刺客,或许他不是,但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不会伤害她。

    “还好……不碍事……”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没想到每每让她撞见的画面都是如此不堪,不是赤裸如初生的婴儿,就是受了重伤的糗样,活似他是个多没用的男人般,空有一张美颜和惑人的身段以色侍主,像是个卖身的男娼……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他和她之间离得更远了。

    “这血是黑的!”李初雪靠近他探向伤口,忍不住惊喊:“有毒?”

    一定是的!

  “不碍事,让师父喂了那么多年的毒,现下除非是西域的剧毒,要不我不会有事的……”可他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了。

    主因不是伤口上的疼痛,而是伤口上蔓延的毒。

    “公主?”

    门外传来护卫的叫唤声,吓得倚在炕边的李初雪浑身一颤,抬眼盯着帘子。

    “水姑娘休息了吗?”

    她先是一愣,随即替水无痕拉上被子,只露出那一张苍白而无血色的俊脸。

    “你把脸靠进炕内,我去应付他们。”

    “你不怕我是刺客?”他戏谑笑道,低沉的嗓音有点微哑。

    “你是吗?”走到帘子旁的她回头睇着他。

    就算他是个刺客,她也要听他亲口说。

    倘若他真是个刺客的话,为何他会为她落泪?她不认为那泪水是假的。

  第八章

    她到底是凭什么相信他的?

    是因为她不解世事,还是因为只要有人待她好,她就可以毫无疑问地相信对方?

    倘若他真是刺客的话,她现下还能站着吗?

    把脸朝向炕内躺着,尽管灼烫的热意正在模糊他的意志,他仍是努力保持清醒,以防她挡不住外头的人时,可以运劲杀出重围,尽管现下他是再清醒不过,但那也没用,因为他已经没有气力了。

    倘若她真是挡不住外头的男人,他可真是要束手就擒了。

    疲惫地倒在炕上,他才突地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独自躺在炕上,只因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她便已霸占了他的地盘,而自上一次之后,他便再没有躺在炕上,顶多只是在贵妃椅上微歇等待天亮。

    而今,可是头一遭哩,想不到独自一人躺在炕上的感觉是恁地舒服,只是有点空虚。闭上眼,灌进耳里的细微嗓音渐渐听不清晰,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她再次拿出她傲然的刁蛮阻扰那群忠肝义胆的护卫进入房内,然而对谈的声音似乎愈来愈大,不禁让他硬张开酸涩的眼皮。

    “放肆!本宫说过了!水姑娘已经就寝,难道你们这些饭桶不相信本宫的话?”她可是使劲在撒泼呢。

    “小的不敢,只是……”

    ”这儿可是王爷赐给水姑娘的偏院,你等敢私自闯入,难道不怕王爷怪罪?”拿自个儿的威仪唬不到人,她可以再找一个更强的,横竖她就是不会让人进入这一扇门内。

    “小的知道,但……”

    “这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你们这群饭桶逮不到人,吓得本宫一个人不敢在房里待着,又担心在偏院的水姑娘,遂来找水姑娘窝一晚,而你们的狗胆倒是不小,竟敢叨扰本宫……”水盈盈的美眸噙怒地来回注视着每一个企图硬闯的护卫。

    “小的告退,不知道公主要不要小的留下几个人在这儿守着?”

    “你们赶紧去捉人,别分散了人马在本宫这儿,别到时候本宫还得负这责任。”

    她岂能让他们派人守在这儿!

    “遵命。”

    李初雪倚在门边睇着一干护卫像是一批训练有素的军队缓缓消失在夜色中,确定他们都已离开,才转身进入房内。

    “没事了,我的把他们都遣走了,倒是你……”她惴惴不安地睐着仍然淌着血水的伤口,柳眉紧锁在一块儿。“你要不要紧?要不要我去替你拿一些药来?”

    “不碍事……”他转过身,微抬眼睐着她蹙眉的模样,不禁笑了,“难道你真不怕我是个刺客?”

    还是得多提防一些的,是不?

    “你是吗?”她依旧如是问道。

    他不是,她几乎可以肯定,但她想知道他进王府到底有什么用意,他到底想做什么,倘若会危害到王爷的话,她一样不饶他。

    “我不是。”低哑的嗓音依旧带笑。

    他喜欢她的信任,喜欢她全然没有一丝怀疑的绝对信任,仿佛她已经懂了他这个人似的。

    “可不是?”她早知道的。她想要追问他的来意,但一见到他过分惨白的脸,再多疑问她也得先按下。“倒是你的伤总要拿些药来抹吧,要不连血都止不了,即使护卫没找到你,你一样会…

    会如何?她不愿去想。

    她会怕,很怕一个懂她的人,一个关心她的人就此离开她,她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么疼爱她的人,一个会为她落泪的人。

    亦诠待她极好,竭尽所能地纵容她的刁蛮,但是亦诠不会为她掉泪。

    亦诠待她不过是兄妹般的感情,只不过是怜她孤身只影地待在宫中,过着无人过问、无人在乎的日子,又怕她被父皇以和亲之名送往回鹘,才愿意带她来王府。

    总归一句话,他不过是在可怜她罢了。

    而他呢?一个大男人是为了什么会为她掉泪?

    虽说她之前便已怀疑他的身份,总觉得他的身形不似一般女子,但真没想到他确实为男儿身。

    她没有向亦诠通报是因为她不认为他会伤及无辜,更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刺客;但碍于男女有别,她自然是不得再接近他,今儿个……是意外,因为他受伤了,否则她不会再踏进这座偏院。

    她在等他自个儿离开,想不到却在穿廊遇见了他。

    “在我的妆奁里有金创药,你去帮我拿来……”他虚弱地道,强撑着意志不能在此时昏厥。

    李初雪打开衣橱边的妆奁,很快地找到金创药。“直接撒在上头吗?”她从没替人抹过药,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该怎么用。

    “嗯……”他抬起右手撕开肩上的布。“直接撒在上头。”

    “好。”李出雪轻轻地打开剔透的药瓶,缓缓地把药撒在仍不断淌血的伤口上,却见他眉头紧蹙,咬牙闷哼了声,慌乱地更凑近他的脸。“疼吗、疼吗?一定是很疼的,是不是?”

    “比起师父的一掌,这算是小意思了……”尽管眉头深锁,额上布满细碎的冷汗,他依旧是笑。

    “师父?你师父是谁?”

    “天底下最狠的一个女人……没心没肝的那一个……”他说得有些糊涂了,只因在体内流窜的毒性已慢慢发作。“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干娘……”

    “无痕、无痕?”

    见他闭上魅眸,她不禁轻拍着他没有血色的脸庞。

    “我不碍事,但是我累了……想睡……”他喃喃自语着,勉强算是交代,随之昏厥在黑暗的睡梦中。

    “无痕?”李初雪不安地凑近他,感觉他不算顺畅的气息,心里更犹豫着到底该不该传大夫入内。但若是找大夫来,岂不就是承认他是护卫们追杀的刺客?可是若是不找大夫,她又担心他不知是否熬得过今晚?

    她手足无措地盯着他,再睇向已然止血的伤口,心总算是有些安定了,连忙找来干净的布,有些笨手笨脚却又极其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他该会没事吧?他说那是他师父所制的药,而且他的功夫了得,可以以一敌十数个护卫,表示他的师父自然更加厉害,那么既是他师父所制的药,理该很有效才是,所以他会没事的吧?

    李初雪就这样怔怔地坐在炕边,一双水眸直视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心里直想着他,想着他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他到王府的目的及他为何待她那么好……

    有好多疑问,她要等他睡醒同他问个清楚,所以,他一定会没事的。

    浑身像是火烫似的,难受得让水无痕自不安稳的睡梦中转醒,而他一醒来便见到一张憔悴的粉颜。

    “你……”怎么还在这儿?

    “好些了吗?”她一开口问的便是他的安危。

    一夜未合眼,怕的就是他会在睡梦中就这么睡下去,害她不断地以指尖探向他的鼻间,确定他只是睡着了。

    “不碍事。”只是浑身像是着火一般。“倒是你,一夜都在这里吗?”

    挣扎着要起身,额上突地掉落湿透的手绢,他不禁疑惑地拾起。

    李初雪随即接过手,搁在她身旁的水盆里拧了一下,随即又把他按回炕上,轻声道:“你昨儿个脸色突地转好,红润得像是晒了太阳似的,我探向你的额际才发觉烫得惊人,连忙打水去,想用水为你降些温度。”

    “哦……”额上一片清凉,让他着火的体温有些下降,也舒服了些。

    倒是他没想到她会为了他去打水,她的身份可不比一般的姑娘家,尽管在宫中再不受尊重,她可也是个公主哩。

    而她,居然为他打水?他是何德何能啊。

    “原是想要传大夫来,但又怕传了大夫会让你的身份曝光,所以我只好守着你一整夜,待情况真是压遏不住的话,即使会泄露了你的身份也得传大夫了,所幸方才天快要亮时,我觉得你的热度降了些。”也总算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担心我?”这很明显,他可没有想岔了。

    为什么呢?对他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即使是病死在路边,她也犯不着睬他的,不是吗?而她甚至还为他打水。

    “我……”粉颜微晕,刁蛮公主的习性不禁又显霹出来,欲盖弥彰之意极重。“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到王府到底是要做什么罢了。”

    是啊,倘若不是这样的话,她又是为了什么而担忧了一夜不敢合眼?

    “至少我不是为了杀人而来。”水无痕不讳言直道。

    心底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他原本还以为她是担心他,否则,她也没必要这般尽心尽力的不是吗?

    倘若没把他放在心上,她早该放他自生自灭的,根本不可能守着他一夜……

    啊,多久没有让人这么照顾过了?好似自小时候生过一场病,让师父守过他一夜之后,就再没有过了。

    对了,他就是因此而死心塌地的跟在师父身边。

    他一直是个死心眼的人,只要有人待他好,他会一辈子不忘,甚至可以赌上性命地回报。

    “杀人?”李初雪微愕。

    她不是没见过宫中动用私刑,甚至将犯错的宫女丢进鹰坊喂食父皇最喜爱的鹰鹞……只是自他口中听说杀人这字眼,让她一时浑身发颤。

    他不像是个嗜杀成性之人,而他的脸……卸下了刻意营造的神韵,他的脸素净得像是个无害又漂亮的男人,不只是单纯的漂亮,真正让她移不开眼的是他那一双老是带笑的魅眸。

    很吸引人的一双眼,可以媚得像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也可以俊得像个阳刚放肆的男人,唯一看不见的是他放在嘴上极易出口的肃杀之气。

    他善良得可以为她哭泣,怎会忍心杀人?

    “你怕了吗?”他呵呵笑着牵动了肩上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

    她定是会怕的,是不?

    只要是师父下命令,除了是泯灭人性的事,不然他都可以二话不说地答应,包括男扮女装之事。即使手上沾了血,也都是处决了师父口中所说的该杀之人,他不会有悔,但是他怕她……

    她该会怕的,不是吗?

    会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两人的身份差距甚远。

    他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有什么好怕的?”拿下他额上的手绢,她浸湿拧干之后才又搁到他额上。“这事儿……在宫中常见得很,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命再脆弱不过了。

    “不愧是养在大内深宫的公主,见识过人。”水无痕哂笑着。

    像她这般尊贵的人,虽说像个傀儡一般,但是他相信她绝对没尝过饿肚子的感觉,更没试过为了填饱肚子而不择手段抢食的滋味。他不该在心底拿两人比较,但他却无法避免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仿佛是在告诉他,两个人的身份相差甚远……他是因为身上的毒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两人的身份差距多远又与他何干?

    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想这些做什么?压根儿都不像是他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微恼地睐着他。

    她守着他一夜,可不是想等着他清醒,说这教人厌恶的话回报她来着。

    为何他的态度会和先前差这么多?她倒宁可他是个女人,至少那时的他不会拿这种态度对她。

    “没……”水无痕突地挣扎着要起身,然才一坐正身子,肩上刺骨的痛意便席卷而来,身上的热度更是随着手绢的掉落再次狂飙,眼前是一片扭曲未明的景象,他根本无法独自走下床。

    该死,这毒远比他想像中还猛烈,原以为只要睡一夜,病情即会好转,想不到状况却和昨夜一样。

    “你躺下。”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回炕上。“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连烧都没退,你以为你能到哪里去?”

    怎么会有这么不珍惜自己的人?

    “我得赶紧回去才成……”浓烈的痛楚如蟒舌吐信般地蔓延而来,紧裹住他的身躯令他不得动弹,甚至连再次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你以为你现下能离开郡陵王府吗?”她不禁叹了一声。“昨夜府里起了这么大的骚动,你该不会天真得以为府中全然没有防备吧?今儿个一早我去打探消息,发现府里戒备森严,不管是要进府还是要出府的人,都得加以验身,凭你现下这模样,你以为你出得去吗?”

    她知道他会飞,也知道他有功夫底子,可问题是,他现下受伤了,且伤口上有毒,这下子就算再有功夫底子又如何?他真的飞得了吗?

    一旦被逮住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点……她不信他会不知道。

    “我……”他想要逃开这种别扭的感觉,周身的热气直往头上冒,他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即便又晕厥了过去。

    “无痕?”她睁大眼,轻拍着他泛着诡异红晕的脸颊。

    她该不该差个奴婢到府外找个大夫来?但府里头戒备如此森严,这时若是传唤大夫的话,岂不引人疑窦。

    可若不传大夫的话,她真的不知道他这样的情况是好还是不好……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夜未眠,她却未觉疲倦,只是直视着他,用自个儿也没发觉的异样担忧直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次的清醒。

  第九章

    “再吃一些?”

    “不了。”

    偏院的房间里传来再低声不过的对话,水无痕微哑的嗓音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却又带点不知如何面对的羞赧。

    “那……要不要再喝些鱼汤?”李初雪坐在炕边,顶着一头不曾凌乱的发。“我听婢女说,多喝些鱼汤对伤口很有帮助的。”

    “不了,我真的喝不下了。”低沉的嗓音带着调侃的笑意。“倒是你,要不要先差人帮你打理一番?否则依你现在这副模样,走在街上绝对不会有人猜得出你贵为一国的公主。”

    仿佛回到了一开始,水无痕仍如往昔般的调笑。

    “横竖我又没有机会走上街,怕什么?”她嘴上说得可洒脱了,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回头睇着铜镜中的自己。

    “好歹在王爷面前也要装扮得娇艳些,是不?”他依旧笑着,好似把前几天在昏沉之中的别扭滋味给忘了。“倘若我是王爷,见到你这副模样,不逃也似的躲得你远远的才怪。”

    到底多耽搁了几天他也记不清楚了,横竖他受伤未愈,而且王府的戒备依旧森严,遂他便顺着她的意在这房里待下。

    其实待在这里也挺好的,只是她眸中偶尔的温柔总是会教他闪神、教他心痛。

    突然间,他有点明白无常为何甘心把无愁推到一念怀里了,也有些明白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为何能够恁地执着而不顾一切;以往不懂,现下懵懵懂懂,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为他现下做的事,和当初无常所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他以往耻笑过他的,但现下他有些明白,有些事情真是强求不得的,而他也终于有些明白自个儿的心意了——那份沉淀在心底苦涩的滋味。

    李初雪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只怕我扮得再美,他见到我一样会逃。”她难得拿自个儿打趣。

    他不提,她倒要把这桩事给忘了。

    初听到,她并没有十分震惊,八成是因为她心底早已有了谱,即使是亲耳听到王爷把她当妹子看,她也不意外;反倒是他,这几天下来高烧退了又烧、烧了又退,几乎要把她逼疯了。

    她是多么害怕他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就像她那苦命的母后……

    好在不知道是他命不该绝,还是他师父炼制的药真的有效,他的烧到最后终于退了,伤口也比她预期的好得快,相信不消几天,他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到那时,就是他要离开的时候了吧?也是她该离开王府回宫的时候了。

    “你……”水无痕有点意外她竟能如此看得开。

    早些天不敢提,是怕提了会惹她落泪,没想到今儿个旁敲侧击,她洒脱得紧,仿佛当真压根儿不以为意似的,真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在演戏。

    “你不在意?”

    “在意有用吗?”她轻笑,索性解开一头散乱的发髻。“倘若我说我在意他,他就会迎娶我吗?不,八皇兄胁迫他,他都不允了,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想法?况且,我根本不打算改变他。”

    当她落泪时,亦诠会轻揉着她的发丝要她别哭,但无痕却会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和亦诠不同,虽说那时自己是把他当成姑娘家,遂才没推开他的拥抱,但后来即使知道他是男儿身,她也并不讨厌。

    倘若真讨厌他,她早去通风报信了,根本不可能救他,甚至为他守上那么多个夜晚,直到他的病情稳定下来为止。

    她对他有一份依赖,和对亦诠的不同,但她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同。

    “倘若不嫁给他,难不成你要和亲去?”他斜睨着她。

    和亲是恁地可怕的事,她是如此纤弱,而大漠满是沙尘和黄土,要她如何在那种地方生活?

    况且和亲的公主没一个好下场,她若是去了,下场不知道会是多么可怕。

    他怎能忍受她得受这种委屈?

    “那也是我的命……”她敛下眼苦笑。“谁要我是大唐的公主呢?谁要我出生在皇室呢?我又能如何?”

    她能不认命吗?

    “逃啊!”他不假思索地道。

    怎么能如此认命?她可知一旦认了就会没命啊!

    “我能逃到哪里去?”她轻问,神情缥缈得好似随时都会凭空消失。

    水无痕不禁无语。

    是啊,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一个尊贵的公主,自小养在深宫,倘若真要她逃,她到底能上哪里去?

    只怕她连大街都没亲脚踏上过吧!倘若逃离了宫阙,她又该如何安身?

    他不能带她回无忧阁,因为一旦他任务失败,她该如何是好?岂不是等于误了她一生?

    水无痕眯紧魅眸,思来想去,发现最终的两全其美之计,还是得将她留在王府里,一定要李亦诠迎她人府不可,要不她真得和亲去了。

    李初雪不懂水无痕在思忖着什么,径自自妆台上取来月牙梳,轻轻地刷起他檀木似的长发。“别说那些了,你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差人带些热水进来,替你擦拭身子?”

    “不了。”

    擦拭身子?谁?谁要帮他擦拭身子?

    她吗?她到底在想什么?谨记着他对她的好,她便能极尽一切地服侍他吗?她这么做只会让他觉得难受。

    “也好,气候不佳,若是擦身又引起你发高烧,那可就不好了。”她点了点头,颇为认同。横竖他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感觉上也神清气爽多了,犯不着在这当头无事生事。

    “那……能同我说你的师父是谁吗?”她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哪怕是再琐碎的杂事都好。

    “一个狠心到极点的女人,倘若不是她把我捡回去,我大概已经饿死在广陵街尾了。”他由着她轻刷着黑发,感觉她沁凉的指尖在自个儿发际游移,舒服得让他昏昏欲睡。

    “她若是狠心,又怎么会收留你厂她笑着问。

    “她若不狠心,就不该强逼我习武,又要我练舞,不管是文舞、武舞,七德舞、九功舞,就连女孩子家练的霓裳舞都要我掺上一脚;她美其名是我干娘,但实际上不过是多个奴才供她差遣罢了,我以前是傻了才会觉得她待我好。”以往没人要听的牢骚,这下子找到人倾吐,他说起来可顺畅多了。

    “倘若不是待你好,她又何必收留你?”李初雪将月牙梳摆到一旁去。

    “天晓得!”事实上他岂会不知道原因,只是难以说出口罢了。

    抬眼睐着她不算红润的粉颜,也不免有些忧心。

    “你要不要歇会儿?”

    “我不累,昨儿个有歇会儿,现下精神好得很。”

    “真是如此?”

    浑厚低沉的嗓音突然自门帘后头响起,水无痕随即抬眼看去,没想到竟会看到他晃到自个儿房里来。

    “亦诠?”李初雪吓得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他怎会在这当头来?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方才她和水无痕的对话……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呢?我好似听到男人的声音。”李亦诠锐利的眸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水无痕不形于色的面容上。

    “我?”她连忙以轻笑掩饰心虚。“没有啊,这里只有我和无痕,哪里会有什么男人来着!”

    李初雪睇着水无痕优雅的俊脸,硬是扯出自以为完美无瑕的笑。

    “是吗?”挑起飞扬的眉,李亦诠是打从心里不信她的说辞。“但我不认为我会听错,你知道我的耳力一向极好。”

    他听府里的婢女说,初雪连着几日都待在水大师的房里,几乎足不出户;一开始他倒挺欣慰的,以为她总算改了性子、收敛了些,遂他今儿个特地到这儿来瞧瞧,孰知却在外头便听到了诡异的男声……

    看来他好像遇到有趣的事了,是不?

    虽说他还不清楚这男人的底细,更不知道初雪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觉他是个男人的,但他绝不能任他在王府里造次。

    “可这房里只有我和无痕,你也知道他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怎么可能会传出什么男人的声音,一定是你……”她依旧轻笑着,然握着水无痕的手却被李亦诠突地拉开。

    同一刻,她耳边扫过破空飞至的声音,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抬眼便见到水无痕手拿软鞭缠在李亦诠的颈项上。

    “无痕,不要!”她自地上爬起,却被李亦诠推落至身后。

    天,他会杀人,那他会不会杀了亦诠?

    “初雪,你到外头去。”李亦诠一手揪住缠在自己颈项上的软鞭,另一只手则推着要她离开这个房间。

    “亦诠,无痕不是坏人,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她岂能就这么走了?倘若她走了,天晓得他们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她依然相信无痕不会对亦诠动手,但事实上……她没有把握。

    “但事情看来并不像这么一回事。”李亦诠哂笑着。

    水无痕一手紧抓住软鞭的一头,而另一只手则是紧扣住他的颈间大脉,纤雅俊尔的脸上满布肃杀之气。

    “无痕,放开亦诠!”李初雪绕至另一头,揪住他的手臂。

    初见他毫不掩饰的杀气,她的心疾跳得像快要窜出,难以置信他一旦敛笑之后的神情竟教她如此不安。

    “我要你迎娶初雪入府。”无视李初雪冰凉的手,他微眯起慑人的魅眸瞪向神色自若的李亦诠。

    既然已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他自然得要先发制人。

    “嗄?”

    低哑的一语令李亦诠和李初雪皆愣在原地。

    李初雪更是拉扯他有力的臂膀,心头莫名酸楚着。“无痕,你在胡说什么?我要你立刻放开亦诠!”

    他是疯了不成?

    难道他会不知道亦诠贵为王爷,拿着兵器抵在他的脖子上头,就是造反;一旦被逮到,他绝对会被就地处决的,而他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为了她……

    她是何德何能让他这么对待?

    “你和初雪是什么关系?”李亦诠把眉挑得更高,压根儿不在乎水无痕的手正掐在自己致命的大穴上头。

    “没有关系。”他想也没想。

    实际上确实是没有关系,他只是担心她,只是不希望她受苦,希望她可以过得好罢了。

    “既然没有关系,你又何必管她嫁不嫁我?”李亦诠的口吻听来挑衅极了。

    事情若真是那么简单倒好,但初雪的异状,和眼前这个巧扮舞伶进府的男人绝对有关联。

    “你不需要管这个问题,只要答应我。”

    水无痕怒瞪着他,不禁略微收紧了手上的力道。他知道自己不只是希望他待初雪好才出手威胁,其实他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来自他的嫉妒……

    他的心烧得仿似发烫,每次要他亲口求他留下初雪便是另一种煎熬。

    但心再痛,他也要咬牙要他留下她。

    “你不过是个刺客,凭什么同本王谈条件?”李亦诠嗤之以鼻。

    “无痕不是刺客!”李初雪在一旁急忙为他辩解。“那一日在叙涛阁,他没想要动手伤人的,全都是因为我,才会害得他……”

    “那都不管,重要的是,他手上的软鞭正缠在本王的颈项上,倘若他不是有意弑主,这举止又算什么?”想同他谈条件,至少也得一并坐下好好谈,拿着软鞭架住他算什么?

    “算什么都可以,我只是要你把初雪留在府里,绝对不能让她沦为和亲的筹码。”师父说他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中,他现下是信了,但若能为她而死,为她求得幸福,又有何不可?“如果你没照这话做,我会回头杀你。”

    他做不到的事,找个可以托付而她又喜欢的男人,为她办妥这一件事,是他最后的要求。

    “初雪是我的妹子,我自然知道如何保护她,犯得着让你这刺客叮嘱!”

    水无痕眯紧魅眸,倏地大掌拍落在他的肩后,他颀长的身躯便随即一软,昏厥了过去。

    “你做什么?”李初雪轻拍着李亦诠的脸。

    “他不过是昏过去了,几个时辰后自然会醒,你犯不着担忧。”水无痕的手微抽,缠在李亦诠颈项上的软鞭马上回到手中,接着他便跃下炕,取出一件外衫搭上。“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既是他动手的时机,自然也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现下只点了他的昏穴,可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倘若他再待下去的话,难保他不会因嫉妒而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行为。

    “你要去哪里?”李初雪霎时回头。

    走?要走去哪儿?他就这么走了,那她呢?

    她嘴上说要回宫和亲,但其实那不是真心话,倘若他要带她走,她会愿意跟他走的。可他为何不说?他不是怜她吗?既然怜她,为何不愿带她走?

    “回我原本待的地方。”他冷声道。

    恼自个儿的无能,恼自个儿的处境难为,他现下有些佩服无常居然能够像个没事人般地同他谈天说地,若要他也与他一样,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往后见不着了吗?”她的心快要迸出胸口了。

    水无痕无语,径自敛眼盯着她瞧,半晌才使劲了全身的力道收紧了双拳,像是柳絮般的自她的身旁飘过,一眨眼便看不见他的踪影。

    李初雪傻愣地转过身睇着微微飘动的帘子,纤指轻抚上唇,泪水无声落下。

    变化如此之快,压根儿让她措手不及……让她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第十章

    “无痕,你杵在这儿做啥?倘若是心情郁闷,要不要妹妹我替你解闷?”

    “还是姐姐我好呢?”

    “你挑一个吧,无痕,瞧你闷得很,咱们姐妹们都安宁不了。”

    无忧阁后院楼阁下头,传来阁里莺莺燕燕的笑声和喳呼声,扰得横躺在横梁上头吹风的水无痕不禁蹙紧了眉头。

    怪了,以往不觉得烦,为何这当头却觉得吵死了?

    “无痕,下来吧,同姐妹们一同吃酒赏花去。”

    下头又开始招呼着。

    他知道她们是好意,但他的心情就是快活不起来,呷了酒只会让他更苦闷,只会让他把初雪那一张赛雪的粉颜想得更清楚;是谁说呷酒可忘愁来着?

    简直是狗屁不通。

    他快闷出心病来了!

    他真的快要死在女人的手中了……

    烦啊,即使偷尝了师父珍藏的几坛御酒,他依旧烦闷得无法可解。

    水无痕坐直身子,提起酒坛大呷了一口,怅惘的魅眸直眺着远方,却见不着城郊外的郡陵王府。

    他不由得轻晃着头,任由一头檀木般的长发散落,用低哑的嗓音启声:“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云障青锁闼,风吹承露台。美人隔千里,罗帏闭不开。无由得共语,空对相思杯……”

    微哑的嗓音吐露着思念,微音淡绕在萧飒的梅林间,更显现他难言的哀愁,然而……

    “天啊,无痕在吟曲?”

    “这怎么得了?他到底是怎么着?是让邪魔给附了身不成?得赶紧唤大掌柜来才成哪!”

    即使是让衣大娘硬逼着都不愿学唱曲,不愿当歌生的水无痕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吓得底下的莺莺燕燕立即作鸟兽散,无人敢稍作停留,就怕再待下去便等着要出事了。

    “真是太失礼了……”他敛眼瞅着溃散的人潮轻喃道。

    早知道只要他一唱曲便可以换来清静,他早在八百年前就该唱了,最好是吓得她们都不敢再近他的身,可以让他的耳根子静一静,让他一个人独处,让他度过这最难捱的时刻。

    “真不知道无常在搞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没回来……”大呷了一口酒,半躺在横梁上的水无痕不禁喃喃自语着。

    唉,倘若无常在的话,至少他还可以向他讨教讨教,看要怎么让这心情好受些,别让他再受折腾了,要不说不准哪一个夜晚,他会夜闯郡陵王府把她给盗出府。

    但,就算盗得出府又如何?,

    把她带回无忧阁?

    然后呢?

    让她知道他不过是个再低贱不过的乐户罢了,甚至还是个双手沾血的刽子手?

    不,他无法接受!

    倘若她不是个公主,倘若她只是个身份与他一般的寻常百姓,他又怎么会忍心放下她一个人?

    抢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忍心割舍?

    可恶,他都快要闷出病来了,为何他的身旁却没有一个真正懂他的人能同他共语心事?

    他不免想起在王府里有她陪伴时的日子……肩伤早已经好了,但是却烙下了痕迹。

    他是人,他不是水,一旦划过了岂能无痕。他的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她的笑容,她缥缈得教他心痛的苦笑……

    “无痕,你这浑小子在上头搞什么玩意儿?”低柔的女音在楼阁下响起。

    “我岂是无痕?我岂会无痕?”水无痕狂然怒喝了一声,微醺的他压根儿搞不清楚唤他的人到底是谁。

    “混帐东西,还不到掌灯时候,你倒是给老娘闹酒疯了!”

    水无痕一愣,敛眼瞅着楼阁下的人,心里一震,随即跃下。“师父……”他眼不敢抬地问候着。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师父?”衣大娘美眸微愠。

    “我知道错了。”男子汉大丈夫,虽说膝下有黄金,但该跪的时候还是得跪,要不然的话,怕是下次就没膝可跪了。

    是他偷了师父的御酒,被罚是活该。

    “你也知道你错了?”她眯起丽眸。

    “徒儿知道不该偷您的御酒,徒儿跟您认错……”他扁起嘴来,突地发觉自个儿很悲哀。

    他郁闷得都快死了,非但没半个人安慰他,师父还要欺负他……他的心情不好,喝了些酒又如何?

    “御酒?”衣大娘一愣,媚眼圆瞠。“你拿了我的御酒?”

    “嗄?”难不成他是认错桩了?

    “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衣大娘跃上横梁,抱下两、三坛早已见底的御赐酒酿,恨不得一掌把他打死。

    “师父,是御酒重要,还是徒儿重要?”他预备好动作,准备逃命去。

    “你说呢?”衣大娘轻笑着,把酒坛往后一扔,毫不在意酒坛碎落一地。“当然是御酒重要!老娘要徒弟满街都是,要听话的徒儿随便挑一个都比你像样,而御酒可是三年才有一次,你这混帐居然一口气给老娘吞了三坛……要为师的瞧你失魂落魄,倒不如让我一掌毙了你,也算是成就一桩美事!”

    “师父饶命啊!您找徒儿不是有事吗?”

    水无痕纵身跳起,没命似地往前跑,哪知道他用尽全力地逃,才逃出后院便见到师父已在眼前。

    “不急、不急,为师的想先同你聊聊这件事先。”她笑得勾魂,水无痕却是寒意四起,想逃也来不及了,紧接着响起的不是求饶声,而是扎实的惨叫声。

    “他是无痕?”

    当今东宫太子李诵难以置信地盯着在一旁侍酒的舞伶,不敢相信水无痕扮起女装之后竟是恁地销魂。

    “没错。”衣大娘挑了挑眉,就当没见到水无痕一脸的哀怨。

    “原来他是这装扮,难怪可以自由的在郡陵王府里来去,即使有人想要追查,也不会相信他竟是个男儿身,现让他得以这装扮在阁里出现,是否有些不妥?”他可不想让他特立的大内密探就这么轻易地被识破。

    “那是今儿个他做了事惹得我恼透了,特意要罚他来着。”衣大娘倒也没说她已动过私刑了。

    “那倒无妨。”李诵轻点着头,又道:“不过本宫也确定郡陵王确实无意加入八皇弟的阵营,这让本宫宽心不少。”

    “这代表无痕所探查之事属实?”

    “嗯,因为宫内已传回消息,说初雪已确定要和亲了,这便是意味着亦诠并没有屈服在八皇弟之下,即使要牺牲初雪和亲,他亦不倒向他的阵营。”

    “原来如此,只是这么一来,安平公主不就得远嫁到回鹘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即使是本宫,也不一定能左右父皇的决定。”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和亲以换取和平的假象?”在一旁侍酒的水无痕突出一语,衣大娘不由得眯起美眸盯视他。

    “无痕?”倘若这不是特辟的厢房,这么大声嚷嚷怎能成大事。

    “我不允许。”水无痕暗咬牙着。

    该死的郡陵王,想不到他竟然敢骗他!

    他非杀了他不可!

    管不了自个儿是一身女子装扮,也顾不了脸上的浓妆靓抹,他现下只有一肚子气,有着不能饶恕的杀气,谁也不能挡着他,即使是师父也不成!

    “他是怎么了?”李诵疑惑地睐着他飞身而去的背影,那毫不掩饰的杀气让他倒抽了一口气;他所认识的水无痕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爱玩爱笑,他压根儿不曾见他冷敛笑脸。

    “八成是……”她希望不是,她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这浑小子最好保佑自个儿别再给她捅出纰漏,要不然……可不只是一顿揍就可了事的。

    夜色如魅,猩红色的天际没有半颗星辰,就连弯月也躲在厚重云层后头。

    水无痕像是鬼魅一般夜闯郡陵王府,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地直入叙涛阁,双眼紧盯着背对他的男人。

    “看来你是知道消息了。”李亦诠突道。

    水无痕微愣,随即又眯起魅眸,掌劲一运,手上的软鞭乍立如剑。“我不是来听理由的,我只是来履行我的承诺,你准备受死吧!”

    全然不需要多作解释,只因他也听不进了,横竖是要拿他的命来赔,倘若师父怪罪下来,顶多是一命抵一命,他什么都豁出去了。

    软鞭飞跃破空而去,身形如雷似地向李亦诠击去,却在缠上他之际让他闪身逃过,软鞭再起像是有生命似的,再次攻向他的手、脚、颈项,落点皆在要命的大穴上头,全然不留余地。

    “你打算杀我,为何不干脆劫初雪出宫?”在闪过一记要命的攻击之后,李亦诠微喘地道。随即踢起一旁的原木椅缠住他的软鞭,再上前钳制他,孰知原木椅却粉碎在他的软鞭上头,他上前去反倒是被钳制。

    “劫她?”水无痕又是一愣,但是擒在他颈上的指头却不放松。

    “是初雪执意不愿添本王的麻烦,趁本王不注意时回宫的。”

    李亦诠无奈地道:“一旦回宫,饶是本主也无法再把她接出来,除非本王迎娶她,但本王岂能为了她而弃社稷于不顾。”

    “那不关我的事。”他才不管社稷大事,也不管国家兴亡,他只知道郡陵王违背了诺言,而他是来取他性命的。

    “你现下杀了本王也无济于事。”

    水无痕无语。

    他当然知道,但心底这爆涌而出的狂怒倘若不找个人发泄的话,要他如何承载得了!

    “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救她出宫不是?本王救不了初雪,但不代表你救不了她,况且你为了一句承诺而欲杀本王,岂不是摆明了你对初雪的情意?既是如此深厚的情意,为何你不干脆带她走?”说着,李亦诠不禁有些恼了。“本王身在宫闱之中,即是再有心想护她,倘若她不愿,本王还能如何?倒不如由你去劝她,说不准还有用些。”

    “我?”他凭什么?

    “本王可没见过初雪同本王以外的人如此亲密过,况且你可是个男子,她愿意亲近你,岂不是代表你在她的心中是相当重要的?”感觉他的身子微震,李亦诠不由得再加把劲。“况且本王听说,你之前曾同公主同寝共枕,这是否意味着你早已经毁了公主的清白,她等于是你的结发妻子,倘若你不去救她,还有谁会救她?”

    “我同公主之间再清白不过,况且她同我共枕不过是因为那时我巧扮女妆。”他恼怒地吼着。

    “你敢说你和她之间再清白不过?”

    水无痕敛下眼。

    他岂会不明白初雪对他也有一份感情,姑且不论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但他相信只要时机成熟,她定会心动。但以他的身份,即使她为他心动,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又如何?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

    “想要同本王搅和,倒不如去找她吧,先把她劫出宫,往后不管你要怎么安排,本王都不会过问,只要你待她好。”李亦诠由衷地道:“只要别让她待在宫中,只要让她消失,她就无法和亲了。”

    水无痕在心底挣扎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松开了手,一跃身便消失在暗夜里。

    去劫她吧!先不论往后会如何,先把她劫出宫,这么一来,至少她就可以不用和亲了,至少他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谁?”

    灯火通明的大内禁苑里,静寂得闻不出丝毫人味,然此时躺在暖帐里的李初雪却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沉稳不似宫女发出的声响,令她不由得掀开帐帘睇向帐外,却没料到会见到教她心系魂往的身影。

    “无痕?”

    真是他吗?

    是不是她太思念他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

    “我来带你走。”

    水无痕走到她的跟前,敛下的魅眸贪婪地凝睇她的粉颜,瞧她似乎消瘦了些,心不由得又痛了。

    “带我走?”去哪儿呢?

    现下的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李初雪愕然地盯着他,见他的大手凑近,她却没有退缩,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她雪脂凝肤般的粉颜上游移。

    她贪恋着他的温暖……

    “你为何不待在王府里呢?”他问着,低柔的嗓音有着轻轻的叹息。

    “我待在那里会给亦诠添麻烦的。”她仍旧只是苦笑。“倒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大内可不比王府,倘若真让宫廷侍卫逮到,是可以就地处决的。”

    “我说了,我是来带你走的。”他一把拉住她,作势要往外走。

    暂且不管未来会如何,先把她带离这里再说,他绝对不能放她一人和亲,他不能忍受她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况且一离开大唐,就没有人保护她的安危了。

    “不成。”李初雪猛然停步。

    水无痕侧首怒眯起魅眸。“有什么不成的?难道你真想去和亲?你知不知道回鹘是多么可怕的民族,倘若你真嫁给了回鹘王,你知道自个儿会遇上什么事吗?难道你都不怕?”

    真是气煞他了,她该不会真的想要去送死吧?

    “父皇既已决定要将我送往回鹘和亲,我自然不能走,就算我真的走了,父皇亦会为了和亲之事而派人搜查城内,你若硬是要带我走,会惹上杀身之祸的。”她轻摇螓首,过腰的长发随着她的晃动而轻颤。

    澄澈的水眸不再晶灿生光,隐晦得教他心疼,想伸手再擒住她甩开的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什么。

    “况且,你打一开始就不打算带我走,又何必在这当头带我走?”瞧他神情寒鸷,她不禁又苦笑。“既然你不打算带我走,何不让我和亲?而我和不和亲,又与你何干?犯得着让你夜闯大内禁宫吗?”

    “我……”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我和你非亲非故,你又何须为了我做这么多?如果只是可怜我,你大可以把你的恻隐之心收回,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轻叹一声,李初雪抿唇轻笑着,她的身形在通亮的深殿寝宫里缥缈得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你走吧!这深宫内苑可非你可踏进的,你走吧。”

    转过身去,她疲惫得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甫回宫的几日,她几乎是夜夜枕泪而眠,接连几天下来,泪终究还是会哭干的,然当泪流不出来之际,她才真正懂得自个儿到底是为何而落泪。

    一切都太迟了……

    水无痕瞅着她的背影,睇着她纤细的身子,回想着她的苦笑,揣度着她的消瘦,倏地迅即如雷地将她捞入怀里。“我岂会是恻隐之心!倘若只是怜悯,我又何须夜闯大内、又怎会为你落泪。

    倘若只是怜悯,依他洒脱惯了的性子,他又怎会这般沉不住气?倘若只是怜悯,打一开始他就不会为她落泪,更不会为了她变得如此别扭。

    “那……你的意思是……”她的心猛然一缩,却不敢肆意揣测他的想法。

    “我带你回无忧阁,我不让你和亲。”装扮成如洛神般的花容羞涩不已,瞧在李初雪的眼中,是又笑又想流泪。

    “你顶着这容貌同我说这话,直教我想笑……”她掩嘴轻笑,眸底却有更深的哀愁。

    “嗄?”大手抚上顶项,他才蓦然想起……他被师父罚扮女装,听李诵说起她的事时,他啥也没多想,便像是失了心魂似的,带着软鞭便直奔郡陵王府,压根儿没发觉自个儿竟是……,

    “别笑了,赶紧同我走吧!”

    他真是糗态百出啊。

    他拉紧她滑腻的纤手,却发觉她停步不动,令他疑惑地回头睐着她。

    “怎么了?”

    他出的糗还不够大吗?

    “走不得,我不想拖累你。”一如往常的笑。

    “你不会连累我的,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找出你的藏身之处,你只管跟着我走,什么都别怕。”他紧搂着她,随即将她打横抱起,不容许她再抗拒他。

    “但是大内戒备森严更比郡陵王府,你以为你可以这样带着我……”让他搂在怀里飞出宫外,她才惊见一干守在她殿外的侍卫和巡逻的禁卫军皆倒在殿外的长廊上。”

    “他们该不会都……”

    难不成他为她杀人了?

    “都只是晕了。”他搂着她,脚下轻点地跃上殿顶。“不过是乌合之众,岂能挡得了我?”

    “是吗?”

    “只要跟着我走,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的,况且我师父也一定会帮我的。”水无痕说道,将她拥在怀里,心情是说不出的快活,连翻几座殿,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出大内深宫。

  尾声

    “无痕啊……”

    “徒儿在。”

    水无痕必恭必敬地跪在无忧阁后院的偏厅里,双眼直视着地上的大红毯,浑身寒毛窜起却不敢作声。

    “我说……无痕啊……”低柔的嗓音不免又是一叹。

    “是。”

    师父一定是在生气,她一定是很生气,要不她不会笑成这模样的,笑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口更是难过得像是什么东西快要冲出来似的。

    他抬眼睐着站在他身旁一脸不解的李初雪,心底踏实得紧。

    尽管师父生气了,尽管师父会责罚他,但是有她在身旁,师父再打再骂也都是值得的。

    “我说……”衣大娘拉拢袒胸大襦衫,莲步轻移、婷婷袅袅的走到他面前,语气陡然一升,纤指也不知道在何时拎上他的耳。“你这个该死的惹事精,你是存心要把我给气死的不成?我当你是上哪儿去了,想不到你居然胆大包天的给我窜进宫中,打伤了禁卫军不打紧,居然还给我掳了个人出来!你知晓吗?皇上已派出羽林大军寻找公主的下落了!你是气不死我,打算要整死我,是不?是为师的待你不够好,还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徒儿不敢,徒儿只是……”痛死他了,偏又不能还手……

    他哪知道事情会惹得这么大?早知道当初手就不该软。

    “不敢?”由于身处偏院,饶是她再拔尖嗓音大吼,前院的花柳之地也让丝竹声给掩盖过去。“你有什么不敢的?人都带回来了,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这个兔崽子!”

    “可师父,既然我都已经把人带回来了,那就……”痛啊、痛啊,真的是好痛,师父果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我当然知道!”她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这笔帐……咱们有得算了!”

    “师父,怎么算都不打紧,只求你也收留她。”他忙趴倒在她的腿旁,面子里子都可以不要了。

    “我拿什么收留她,她可是一国的公主。”衣大娘挑起眉,来回梭视着眼前的两个人。“倒是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把公主都给掳回来了,难不成你要我在阁里盖个宫殿?”

    “这……”水无痕搔了搔头,没想到这事会闹得这么难以收拾。李初雪见状,瞬即跪下。“求大娘收留。”[

    衣大娘随即将她牵起,吓出一身冷汗。“我说公主啊,别这样,折腾大娘我,你这么一跪,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可倘若大娘不收留我的话,我就不知道还能到哪儿去了。”

    “这……”衣大娘无力一叹,拉着她坐到一旁。“无痕是我的徒儿,亦是我的干儿子,没道理要我这干娘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吧?闯出再大的祸事,我也会先撑在他面前,所以,你若是待得惯,就待下吧。”否则她还能如何?

    “谢谢大娘,我就知道大娘一定很疼无痕的。”李初雪轻笑着,发觉这衣大娘果真如无痕所言是性情中人。

    “我呸,谁最疼他来着?我干儿子一堆,压根儿没差他这个惹事精!”衣大娘粉颜微晕,媚眸直瞪着不知何时已晃到身旁的水无痕。“你——谁准你起身了?你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咱们的帐可有得算了,我掂了掂新仇旧恨凑在一块儿,你就准备把你下辈子的卖身契也一并签给我吧!”

    “倘若能追随在师父身边,哪怕是下下辈子,徒儿都愿意无悔跟随!”水无痕突地把她搂在怀里。

    “你你你!羞不羞啊,放开我,别逼我动粗!”衣大娘赧然地挣扎着。“师父……”

    “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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