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得胡辩一通,无力地想改变即将发生的事。
「……所以您去找真正该死的人,好不好?去找那些会害人的坏人——」
「譬如你?」
突然的犀利问话,让她哑了口。
她……她吗?
如青天霹雳,她顿然领悟。该死的……难道是她?
「如何?你要取而代之吗?」他肃然问道,不再有嘲弄之意。「用你的余日,换取上百条命,难道不值得?」
她的小脸失色。「上、上百条命?」
「不错。」
一颗心陡然失温,变冷……变冷……
「原来我这么会害人啊……」
她喃喃自语。那郡主今日之劫,简直不值一提——
不!才不是!郡主的命和她的一样宝贵……不是,比她的更宝贵!不管是害多少条命,每条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不能无端取命,但若你自己愿意,自然不同。」他缓缓道:「如何?若是不愿,就别再挡路。」
她僵在原地,无法决定,一颗心如风中落叶,惶然起落。
他淡然一笑,举步绕过她,就要来到床边。
「不!」
她转身扑来,整个人半倒在郡主身上,惹来一声嘤咛。
列忌觞止住了步,眼中头一次现出讶然。
「你愿替死?」
他终人命三百年来,除了血亲爱侣,不曾有人如此求天。他随口说说,不过是要她认命罢了。这郡主和她非亲非故,她又是这么怕死……
说是怕死,不如说是求生之心,强不可灭。不但为己,也为旁人。
是真心的吗?
「是的!」
她心一横,闭上眼了。
「你确定?」
「是的!是的!」余儿喊道。要她眼睁睁见人丧命,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您收我命吧!」
她不甘心死,舍不得就这般走,但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如此选择。
「即使魂飞魄散,逼体鳞伤,被断足、被穿心、任凭幽界处置?」
她吓得也快魂飞魄散了,不但死……还要受凌迟?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自她有记忆以来,最怕的不过「死」宇。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死,怕只怕自己害人死。
没有比怀疑自己又害死人,更教她衷心痛楚的。每当有人对她好、对她笑、亲近她,她就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而当那最可怕的事终於来临,当那人传来病耗,或是不幸出了意外,她心知肚明,怎么也抹不去那股心痛……
身子再怎么痛,也不可能与心相比吧?
由她来亲身承当,才是对了。死之可怕,就是怕死於非命。是她的命,为什么要旁人承受?
是她懦弱,只想著自己要活下去,以为躲开人就没事。
躲不过的,是仍想亲近人的私念;想自己可以偷个侥幸,图个例外,闷头活她自己的就成。
果然,是不成啊……
「即使魂飞魄散……任凭幽界处置……」她低喃。
「任凭我处置?」
她睁眼,惊见屋内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物事,连窗口都辨不出来了,他的声音在四壁回荡,仿若空谷回声。
「是的——」
迅雷不及掩耳,一股剧痛穿过身子,如同被雷劈成两半,她痛呼屈身,滚下床去。
好痛……好痛……
但郡主……没事了吧?
心中只剩这个意念,余儿抖著手往床上探去,触到郡主紧抓著被褥的手,几滴泪洒在余儿手背上。
还好……郡主没事……
身子又被抱起,腾空而去,全不受屋子阻碍。
抱著她的身子是温热而有力的,她几乎要熟悉起这样的触觉来。神仙大人的怀抱真温暖,从小到大,从没人敢抱她的……
忽然想到何姑娘说,她姊姊曾抱她回家……余儿吓得直起身子。
「大人!那个何——」
「她没事。你又不是碰一人就害一人。」
大人果然是神仙,她想些什么他都知道。
惊恐方定之余,忽然又有疑问。
「那我究竟是……怎样害人?」
忍著浑身的疼,她的声音打颤。
「不会了。」
不会了……是啊,不会了,不再会了。她终於可以解脱……
「你会滞留明界和幽界之间,直到我想出处置之法。」
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死吗?」
「还没有。」
「但……」
「天理说了,你也未必会懂。」
「那……我本会害的人呢?如果我没死……」
「你不会再害人了。」
「我……不会?那……再也不会有人因我而死?」
「不错。」
心中如大石崩裂,她战栗起来,开了口却哑然无声,然後就哭出来了。
她埋头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只是怎么也无泪水流出。
还活著,还能……终於不再害人。
她哭得两眼睁不开,喉头灼伤欲裂,全身骨肉如被拉扯,不知何时,昏迷而去。
第四章 用心(1)
再次醒来,已是隔天下午,他没有又不见了,好端端地在她对面打坐。
「师父!」
她无暇理会自己身上盖著的外袍,和身下温暖乾燥的稻草,忍著疼爬起身就跪下去,开始磕响头。
「别又来了。」
师父声音中……怎么有丝无奈?
头上磕出包,她浑然未觉;肿得吓人的眼又热了,全身骨肉似裂,她也不知疼痛。她满心都是感激,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师父……」
不自禁喃喃低唤,一声又一声,加上响亮的磕头声。
对面的人双眼未开,语音中全是叹息。
「磕死了,就算回报我了吗?」
她陡然打住,怔在那里。
「身子疼吗?」
疼得她直打颤,但她大力摇头。
「不疼!不疼!」
他终於睁开眼,眼光如剑,直透人心。余儿鼓起勇气回视,感恩之心压过一切,竟……不再那么怕他了。
「师父!」她又叫,改不了口。「您放了郡主,又没叫我死,那是不是……违了天命?」
他没有回答,神情难辨。一股不祥之感直上心头,余儿急忙爬向前,没察觉自己的姿势像只可怜的病犬。
「师父!您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会害了自己?不不!我是说,我是不是变成害到您?」
说得自己毛骨悚然——
是吗?真是这样?那怎么行呢?!这世上最有恩於她的,莫过於师父了!他怎么把她的劫数给担下了?
「你做了选择,没得回头了。」他终於回答,声音平淡。
「但我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无起无落,仿佛世事如常。
「我……到底害到您什么了?」她几乎问不出口。
「我不会死。」像在嫌她大惊小怪。
「那——」
「我饿了。」
她眨巴著眼,回不过神来。他这一句太出人意表,她呆跪著,像只笨狗。
「喔!」
好半晌,忽然跳起身,动作太快,差些让撕裂般的疼夺去呼息。
她忍住痛,急急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两人又回到破庙之中,庙外那五只黑豹,也状极饥饿地望著她。
师父饿了,豹儿们也饿了……她自己疼得紧,倒不觉得饿。小身子在庙内转啊转,一心要找吃的来喂饱大夥儿。
破庙虽破,倒是五脏俱全。有桌几、有火炕、有锅盆,後头还有口井。稻草堆旁几包东西,她打开来看,竟是些冷硬的馒头和生菜,和一大捆野猪肉。
她手快地煮熟了菜,把馒头也热了,本想烤些肉,回头看一眼师父,又改变主意。生猪肉提一半到庙外,黑豹立刻围上来。
「乖乖,不可以抢。」
生肉平分五份,她颇有威严地用小手指了指猛兽,像私塾先生对学徒交代。
黑豹们偏头看她,喷了喷气,算是小小抗议,低头吃了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