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觞……
不要为我分神,随我念经。
但,忌觞……
一心一意,无始无休,天道是非,人情施受,唯虚若实,互时怀空……
一心一意……忌觞……
列忌觞闭上眼睛,平静的面容一如初遇之时,只有两道清泪,无声而下。
如初蹙眉道:
「他竟然——」
「怎样?」
鹉漡急得是满头大汗,再怎么一头雾水,也看得出那两人寒气森森、鬼影幢幢……
呸呸呸!
「到底怎样?!」
他再不顾礼数,一把抓起小道上前襟,差些扯破道袍。
「站好!闭上眼睛,两手握拳!」
如初将他革开,稚嫩的手竟有奇异的力道,鹉漡「碰」地退靠在树背上。
鹉漡是听惯令的兵家人,本能就照著行事。如初口中喃喃,在自己心口上画了一个「心」字,再画在鹉漡的胸前。
「呀!」
鹉漡只觉胸上灼烧,似有一根烙铁,烧破铁甲,直透肌肤。他不怕痛的,只是吃了太大一惊,不知不觉叫出声来。
後头众人赶上,遮天的灰土,百马嘶鸣,令人心惊。如初不顾乱踏的马蹄,挤到老道士的马车边,拉下大箱子打开。
「大家听好了!」法难道人老声嘶哑地宣布:「闭眼静心,排除杂念。我要你们只想一人,只念一事——」
那苍老的声音,如天雨覆落,了亮铿锵。
「——我要你们想你最亲爱之人,想著此人即将永别,想你愿为此人所做最後一事!」
林中百人众马,忽然静默下来,月色透入,风止声息,诡谲的张力似无形的网扑散开来,几要让人无法呼息。
然而众人如被迷魂,心念牵往同一方向——
亲爱的人,不要就此离去。片刻也好,我仍有一愿未了。
仅此一愿,再无所求。
我曾错失,我曾蹉跎。你无怨无悔,无冀无求。
我愿倾我所有,表白此心。
老天啊,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仿佛世界静止,天地凝结,不知是半晌或数刻,忽然轰然一声,林木齐动,地震谷摇!
在如初身边,大箱中飞出无数白纸,在空中盘旋,犹如白鸽。
余儿。
忌觞。
一道光力由上劈入两人之间,在余儿与列忌觞合握的四掌烧出灼痕,随即遁入地下,消失无踪。
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怯怯睁眼,面面相颅,头昏目眩,差些搞不清身处何方。
对啦,刚才想到的那个愿望——
回到家时,一定要立刻去做,谁知明天还会不会有那机会?
从今以後,再不敢醉生梦死啦!
众人互望著,有的还相视一笑。
「鹉兄,你别再冒冷汗了,睁眼瞧瞧他们两个,不是好端端的?」如初又挤出人群,回到树旁。
鹉漡慢吞吞地睁开眼,眨了又眨,心惊胆跳地——
只见列忌觞将余儿拥在怀中,余儿正唏哩哗啦哭得像是家里刚死了人——啊,不对!是像家里刚生了宝宝——
女人家怎么有这么多水,难道肚子装的全是水?
那几只不知哪里窜来的怪豹,蹭著彼此的颈项。禽兽也会微笑?他有没有看错?
「余儿真没事啦?刚才可真怪,我还以为小不点忽然变僵尸——不不,我是说……」
如初发笑。「也差不多了!但列大人也真放得下,小初我佩服得紧。」
「列大人?那位大侠吗?」
鹉漡看人的眼光不错,一眼便猜那位高人武术了得——当然啦,他不信神力,不知列忌觞内含的并非寻常功夫。
「大侠?」呜,忍笑也是一种功夫哪!
「他放下了啥?」鹉漡问。
小初笑意不减,眼神却肃然许多。
「我以为他会不计代价,全心救人,但最後一刻,余儿不再在乎生死,只是想著他,他於是放下一切,贴心相念。这可说是冒险至极啊!我们共一百一十一人,少他不得,他为著回应余儿,竟不是用心救她,而是用心爱她!」
爱、爱小不点啊!鹉漡抓抓头,生死关头,还爱到忘了救人?
真是……好感人哟!让他英雄眼也湿漉漉了。
「也许救了余儿的,是那同心的爱念,而不是我们这一堆闲人的多心杂念呢!」小初仍啧啧称奇。
「救成就好,救成就好!」
鹉漡心里放松了,这才开始感到——胸口好疼哪!
低眼一瞧,铁甲好端端竟破了大片,似被烧熔掉了,自己的胸膛上歪歪斜斜的几条疤痕……什么跟什么?!
「对不住哟,师兄老念我书法练得差劲,鹉兄您这个疤这辈子怕是去不掉了,只要您不嫌我字写得不好——」
鹉漡瞪大眼,那个疤是个……好像是个「心」宇?
不会吧?「心」有这么难看的吗?活像只长坏的虫子……
如初自己前襟,竟是完好如初。他吐了吐可爱的小舌,好险鹉大个儿没注意、也搞不懂。嘻!
天理有它自己的道理啦!
他如初大道长都搞不懂了,谁还搞得懂呢?
尾声 同心
「余儿,别哭了。我好得很,你的魂也补全了。」
列忌觞的声音,带了笑意。光是这一点,就让余儿波涛般的泪浪稍止了止,抬起头来。
「你……你的魂呢?」
「感觉起来,像个人的。」列忌觞沉思。
「那修度呢?」
「别贪心,回了人身,当然修度就没了。」笑意加深。
「喔。」
余儿有些羞赧地擦擦眼,她是不是问了傻问题?她本来就不懂这些。不过,他的修度还是没了……
「就说别贪心了,否则天理难容哦。」
余儿吓了一跳,抬眼看他,看到的却是一向云淡风清的面容,变得促狭又……宠爱?
「你开我玩笑?」
她不禁噘起嘴,有一点点的……不满,这也是挺新鲜的感觉,很满足的!
呃,自己到底是不满,还是满意得不得了?
列忌觞笑了,非常开心。
「你真可爱。」
对她古古怪怪、女孩子家的心事,好奇又享受地读了又读。他修力毕竟未全失,读人心事的本事还在,老天相当宽容呢。
或者,天理也有幽默之心?
余儿红了脸。
「人家只是……」
只是怎么呢?只是……好幸福,好幸福……
她索性更亲更密地埋入他怀中,小手圈住他的腰,抱得好紧,今生今世,也许都不放手了。
「我们真的没事了?」她还是没能完全放心。「那以後会怎样呢?」
「以後,就照我们的心意,过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
她仰望著他,常年苍白的小脸,此刻容光焕发。
「凡人如你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得理所当然,语音中也是……满足。
是啊。
过一天,是一天的满足,是一天的赐礼。修度也不能悟的,用心去受。
「那,幽王和明主呢?」
「天理断决,他们自然也不能不服。」列忌觞轻笑,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不过,也许阻止不了他俩上门来烦人。」
「来找你吗?」余儿不免又担心起来。
「不,找你。」列忌觞说得神秘。
她不懂,但列忌觞已岔开话题。
「你觉得如何?」
「很好啊!」她只觉身清气爽,如同沐浴方毕,又似长眠初醒。「我全身都很好——」
「你瞧瞧自个儿的手背。」
余儿扬手细瞧,她的手背上有淡色印子,是个完美有劲的「心」宇。
「这……」她吃了一惊,这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不会是……锥印吧?」她悄声问道。
「当然不是。你瞧瞧我的。」他将手给她。
余儿的手有些颤抖,拉起他的手背定睛一瞧。
「是一道曲线?」她迷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