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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页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纳,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咒詈。

  「后来你一个人回到日本?」凌苳为其中的惊心动魄而失声。当时他一定吓呆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回过台湾。」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与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头,又受到刺激,才会说出这些话……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时候,她一定不会这么恶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后我接到郎云的来电,她的病情急遽恶化,病逝在医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愿接纳」了。

  返回日本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陷入呆滞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课不能写作业。

  母亲怨毒的双眸,夜复一夜盘旋在他梦里,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恨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或大哥?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郎夫人将这个十字架丢给他背负?

  不平的恨在他体内焚烧,他多想摧毁一点什么。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后,台湾传来消息,郎云和父亲决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变成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人。

  于是他中断学业,回来台湾处理整团乱绪。可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他没有任何实务经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将他切割得伤痕累累。

  可以统驭的人,选择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来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纳!我不要做郎家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要我承担这一切!

  他多恨郎云!吵翻了就可以潇洒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亲!一时的纵欲却让他承受这个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为什么不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湿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苳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苳,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缠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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